回纥与史思明可能勾结的消息，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盘踞在唐御心头。他无法坐视历史重演，让那些贪婪的铁蹄再次践踏中原。然而，朝堂之上的暗箭与康黛娜的提醒，让他深知贸然行动的危险。他需要证据，一个无法被驳斥的铁证。
接下来的日子，唐御表面上全力投入疏通粮道、协调前线军需的繁杂事务中，对朝堂上的流言蜚语充耳不闻，仿佛已认命于“戴罪立功”的处境。暗地里，他却通过严明和杜有邻掌握的少数绝对可靠渠道，以及康黛娜那条隐秘的胡商网络，将触角再次伸向了范阳。
他给康黛娜带去的信息极为明确：不惜代价，查清回纥使者在范阳的具体活动、与史思明达成了何种协议，最好能拿到往来文书或信物。他知道这要求近乎苛刻，但局势逼人，别无他法。
康黛娜那边沉寂了数日。灵武的雪时断时续，天气愈发酷寒，前线偶有小的接触战，大局依旧僵持。朝中张镐一党见唐御“安分守己”，一时也寻不到新的攻讦由头，气氛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这日深夜，唐御仍在职方司挑灯夜战，核对一批刚从河西转运来的军粮账目。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窗棂咯咯作响。忽然，后窗传来三长两短、极轻微的叩击声。
唐御心中一凛，这是他与阿财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他立刻吹熄烛火，悄声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隙。寒风裹挟着雪花立刻灌入，同时钻进来的，还有一个裹着寒气、动作迅捷的身影，正是阿财。
“唐先生！”阿财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促的喘息，“康娘子让我立刻来见您！东西……拿到了！”
唐御心脏猛地一跳，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他看到阿财从怀中掏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约莫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
“是什么？”唐御接过，触手冰凉沉重。
“是……是一份礼单副本和半枚符契！”阿财语速极快，“回纥使者送给史思明的礼单，上面列出了战马五千匹、弯刀万口的‘定金’！符契是双方约定的信物，各执一半，约定开春后，回纥骑兵自榆林入境，呼应史思明南下！康娘子的人买通了史思明府上一个贪财的书记官，才弄到手！”
唐御手指微微颤抖，迅速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张质地特殊的羊皮纸，上面用回纥文和汉文并列书写着礼单内容，末尾盖着一个模糊的狼头印记。旁边是半块雕刻着诡异花纹的青铜符契，断口嶙峋。
铁证！这就是铁证！
“康娘子呢？”唐御急问，将证据紧紧攥在手中。
“娘子为引开追兵，带着人往相反方向走了！史思明发现府中失窃，已全城戒严搜查！我们得立刻离开范阳！”阿财语气带着焦急与担忧，“娘子让我务必亲手将此物交予先生！”
唐御心头一紧，康黛娜再次为他涉险！他不敢耽搁，将证据贴身藏好，对阿财道：“你立刻从密道出城，按计划路线返回灵武附近隐蔽，我会派人接应你！”
送走阿财，唐御心潮澎湃。证据在手，必须立刻呈报肃宗！但如何呈报，才能避免被张镐等人构陷，才能让这证据发挥最大效用？
他沉思片刻，心中有了决断。他没有直接去行辕，而是先找到了李泌。
当李泌在自家静室中，看到唐御呈上的礼单和符契时，饶是他素来镇定，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
“此物……从何而来？”李泌沉声问，目光如电。
“下官自有渠道，但来源绝对可靠！”唐御没有明言康黛娜，但语气斩钉截铁，“李公，回纥狼子野心，与史思明勾结已成事实！若让其铁蹄入境，与叛军南北夹击，则大局危矣！必须立刻禀明陛下，早做防范！”
李泌紧紧攥着那半块符契，指节发白。他深知此事千真万确，也明白唐御此刻拿出此物的风险。
“你可知道，若张镐等人借此攻击你情报来源不正，甚至污你通敌，你将万劫不复？”
“下官知道！”唐御昂首，“但比起江山社稷安危，个人荣辱得失，何足道哉！请李公将此证据，连同下官的推断，一并呈送陛下！下官愿与证据同进退！”
李泌凝视着唐御决然的面容，良久，重重一拍案几：“好！老夫便陪你赌这一把！我这就入宫面圣！”
就在李泌准备更衣入宫之时，他的管家却急匆匆来报：“老爷，宫中有内侍传来陛下口谕，召您即刻入宫议事！说是……张相有紧急军情奏报！”
李泌与唐御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张镐此时有何紧急军情？
“一起去！”李泌当机立断，“你随我入宫，若陛下问起，你便亲自陈情！”
两人匆匆赶至行辕。大殿内灯火通明，肃宗面带愠怒，张镐则手持一份文书，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
“李卿来得正好！”肃宗见到李泌，将一份军报摔在御案上，“你看看！郭子仪刚送来的军报！叛军史思明部，派其子史朝义，率精骑五千，突破李光弼在井陉的防线，南下驰援安庆绪了！若非朕当初力排众议，准郭子仪暂缓攻势，固守咸阳，此刻我军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张镐立刻接口：“陛下圣明！然则，史思明援军已至，开春后战事必将更加艰难。臣以为，当追究郭子仪当初逡巡不前、贻误战机之过！还有职方司，情报严重滞后，未能预判史思明动向，更是罪加一等！”
他这是要借史思明出兵之事，彻底坐实郭子仪和职方司的“罪责”！
时机紧迫，不容犹豫！李泌立刻上前一步，高声打断：“陛下！史思明出兵，早在预料之中！且其野心，远超陛下所想！”他双手奉上那礼单与符契，“此乃职方司主事唐御，冒死获取的铁证！回纥葛勒可汗已与史思明勾结，约定开春后出兵南下，欲与叛军南北夹击，裂我疆土！请陛下御览！”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肃宗霍然站起，张镐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转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呈上来！”肃宗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内侍将证据呈上，肃宗仔细看着那份礼单和那半块符契，脸色越来越白，最终猛地将证据拍在案上，勃然大怒：“逆贼！安敢如此！回纥！安敢如此！！”
他怒视张镐：“张卿！这就是你所谓的郭子仪贻误战机？！若非郭子仪稳守咸阳，我军主力若在长安城下苦战，届时回纥铁骑与史思明南北夹击，后果如何？！你还要追究谁的罪责？！”
张镐汗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臣不知……臣愚昧……”
肃宗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唐御，眼神极其复杂，有震惊，有后怕，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赏。“唐卿……你……你又立下奇功一件！此物，从何而来？”
唐御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陛下，来源关乎线人性命，请恕臣不能明言。然臣以性命担保，此物千真万确！当务之急，是立刻调整战略，一面严防史思明与安庆绪合流，一面派能臣干吏，紧急联络回纥内部反对此议者，或联络吐蕃等其他部落，以夷制夷，绝不能让回纥铁蹄踏入中原！”
肃宗看着唐御，看着这个屡次在关键时刻带来逆转的年轻人，看着他平静面容下隐藏的坚毅与担当，心中百感交集。他缓缓坐下，疲惫地挥了挥手：“准奏。李卿，此事由你全权负责，唐御协理。务必……务必阻止回纥入寇！”
“臣等领旨！”李泌与唐御齐声应道。
退出大殿时，唐御能感觉到背后张镐那怨毒的目光，但他已不在乎了。他阻止了一场可能发生的、更大的浩劫，这就够了。
风雪依旧，但唐御的心中，却仿佛燃起了一团火。他快步向职方司走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联络回纥内部、提防史思明、稳固防线……而此刻，他更牵挂的，是那个为他取来这关键证据，此刻不知是否已脱离险境的胡商之女。
走到职方司附近的巷口，一个身影悄然从暗处闪出，是阿财。
“唐先生！”阿财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娘子……娘子回来了！受了点轻伤，无大碍，已在城南小院。”
唐御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我这就去！”
他几乎是小跑着来到那座熟悉的小院。推开门，只见康黛娜正坐在石凳上，由一名侍女帮着包扎手臂上的伤口。她脸色有些苍白，发丝略显凌乱，沾染着风尘，但眼神依旧清亮。
看到唐御进来，她挥退了侍女，淡淡道：“东西送到了？”
“送到了。”唐御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包扎好的手臂上，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轻，“你的伤……”
“皮外伤，不碍事。”康黛娜不在意地动了动手臂，却牵动了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就在这时，院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似乎有官兵在附近搜查什么，火把的光亮隐约映红了巷口的天空。两人同时警觉起来。
“可能是史思明的探子，或者……灵武城里不想你好过的人。”康黛娜低声道，眼神锐利地扫向院门。
脚步声和呵斥声越来越近，似乎正在逐户盘查！这小院并不绝对安全！
“跟我来！”康黛娜一把拉住唐御的手腕，动作迅捷地将他拉向院角那间堆放杂物的柴房。柴房狭小昏暗，堆满了木柴和旧物，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干草的味道。
刚躲进柴房，将门掩上，院门就被砰砰砰地敲响了，外面传来粗鲁的呼喝：“开门！搜查叛军细作！”
柴房内空间逼仄，两人几乎紧贴在一起，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唐御的后背抵着冰冷的土墙，康黛娜则面对面紧挨着他，温热的呼吸拂在他的颈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她身上特有的冷香。
外面官兵的呵斥声、翻找声、侍女的应对声隐约传来，每一次声响都让柴房内的空气紧绷一分。黑暗中，视觉受限，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唐御能感觉到康黛娜身体的柔软与温热，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混合着血腥与风尘的味道。
忽然，外面的脚步声朝着柴房这边而来！“这间屋子检查过了吗？”
“回军爷，是堆放杂物的柴房，许久未开了……”
“打开看看！”
门闩被拨动的声音响起！康黛娜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更往唐御怀里靠了靠，试图寻找更隐蔽的角落。唐御也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将她护在身前。
就在这极度的紧张与贴近中，康黛娜因为侧头倾听外面的动静，猛地一转头，湿润柔软的唇瓣，无意间轻轻擦过了唐御的下颌。
那一瞬间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划过两人紧贴的肌肤。
时间仿佛静止了。
外面的官兵似乎被侍女暂时劝走，脚步声渐渐远去。但柴房内的两人，却依旧保持着那个紧密相拥的姿势，谁也没有动。
黑暗中，只能听到彼此骤然加快的心跳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那无意间的唇齿相触，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了层层叠叠、难以言喻的涟漪。
过了许久，直到院外彻底恢复寂静，康黛娜才猛地向后一退，脱离了唐御的怀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人走了。”
唐御也如梦初醒，喉结滚动了一下，低低应了一声：“……嗯。”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柴房。清冷的月光重新洒落在身上，方才那片刻的黑暗、紧拥与意外的触碰，仿佛一场恍惚的梦。
康黛娜背对着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襟和发丝，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甚至更添了几分疏离：“证据既然已送到，我的事也完了。明日，我会离开灵武。”
唐御心中一紧：“去哪里？”
“河西，或者更西。这里的水，越来越浑了。”她转过身，月光下她的面容平静无波，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唐御，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停留，径直走向屋内，关上了房门。
唐御独自站在院中，寒风拂过，方才被她唇瓣擦过的下颌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与酥麻。他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心中五味杂陈。
他阻止了回纥入寇的巨大危机，却在无意间，触碰了另一段更加复杂难言的情感。前路，依旧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