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唯有马蹄踏碎荒原的寂静。众人不敢有丝毫停歇,凭借康黛娜对小路岔道的熟悉,迂回绕行,专挑叛军控制薄弱区域,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张忠志虽身体虚弱,但求生的意志和复仇的火焰支撑着他,始终紧咬牙关,未曾拖慢队伍速度。
十数日后,当灵武城那熟悉的、略显残破的土黄色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城头飘扬的唐字大旗,此刻看来,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令人心安。
没有盛大的迎接仪式,唐御一行人悄无声息地从北门而入,直接回到了职方司衙署。杜有邻早已得到消息,在此等候多时,见到众人安然返回,尤其是成功带回了张忠志,激动得几乎老泪纵横。
“快!快去禀报陛下和李泌先生!”杜有邻连忙吩咐手下。
唐御则先安排张忠志沐浴更衣,用了些热食汤水。待其精神稍复,肃宗与李泌也已微服来到了职方司。显然,他们对此次行动的成果极为重视。
狭小的内室中,烛火摇曳。张忠志虽面色依旧憔悴,但换上了干净的布衣后,已隐隐恢复了几分将领的气度。他见到肃宗,便要行大礼,被肃宗亲手扶住。
“张将军弃暗投明,一路辛苦,不必多礼。”肃宗语气温和,眼中却带着急切,“快与朕说说,河北情势究竟如何?史思明部虚实怎样?”
张忠志稳定了一下情绪,开始陈述。他所言之事,件件惊心:
“陛下,逆胡安禄山确已病入膏肓,如今在洛阳深居简出,军政大事多委于其子安庆绪及严庄、高尚等人。然安庆绪庸懦,严、高二人争权,政令多有矛盾。”
“史思明拥兵自重,占据范阳老巢及河北大片州县,对安庆绪阳奉阴违,索要钱粮军械,胃口极大。其麾下胡兵骄横,汉兵多有怨气,末将此次遭难,亦是因此。”
说到这里,他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愤恨,随即转为坚定:“末将逃离之前,已暗中联络数位对史思明不满的汉人将校,彼等皆愿效忠朝廷,只待时机!此乃末将凭记忆绘制的史思明部在深州、博陵一带的兵力部署与粮草囤积草图,请陛下过目!”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略显污损的绢布,双手呈上。那上面用木炭勾勒出山川城池,标注着营寨、兵力、粮道等关键信息,虽然粗糙,却价值连城!
李泌接过图,与肃宗一同观看,越看神色越是凝重,也越是兴奋。
“好!好啊!”肃宗击节赞叹,“张将军此图,胜过千军万马!”他看向张忠志的目光充满了激赏,“将军反正之功,朕必不相忘!暂且授你归德郎将,在郭子仪军中效力,待日后立功,再行封赏!”
“末将谢陛下隆恩!必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张忠志激动地跪地叩首。
“唐卿,”肃宗又看向唐御,目光灼灼,“你深入虎穴,策反敌将,建此奇功,朕心甚慰!职方司此次,当记首功!”
“此乃陛下天威感召,李泌先生运筹帷幄,张将军深明大义,将士用命之功,臣不敢居功。”唐御躬身谦辞,心中却并无太多喜悦,严明生死未卜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
李泌看出了他的心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已派人沿滹沱河下游搜寻,未有……坏消息,便是好消息。严校尉吉人天相,或能逢凶化吉。”
唐御默默点头。
肃宗与李泌带着张忠志和那张至关重要的布防图匆匆离去,显然是去连夜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了。偌大的功劳,并未带来庆典,而是更急促的战鼓声。
衙署内安静下来,只剩下唐御、康黛娜和阿财等人。
“此番,多亏康姑娘鼎力相助。”唐御向康黛娜郑重一礼。若非她的胡商网络和周密安排,此次行动绝无成功的可能。
康黛娜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各取所需罢了。张忠志归唐,史思明后方不稳,于我商路亦是好事。”她顿了顿,看向唐御,“你那位严校尉……”
唐御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尚无消息。”
康黛娜没再说什么,只是道:“灵武已到,我的事情已了,明日便带人返回。日后若有需要,老规矩联络。”说罢,便带着阿财等人转身离去,干脆利落。
唐御独自一人站在寂静的衙署中,窗外已是夜色深沉。成功的喜悦被严明的失踪冲淡,巨大的功劳背后,是更沉重的责任与更复杂的朝局。他知道,张忠志的归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水中,必将激起千层浪。灵武朝廷的战略,恐怕要因此而动了。
而他,这个亲手投下巨石的人,必将被推至风口浪尖的最前沿。
惊雷已入耳,风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