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彻底、纯粹的黑暗。浓重得如同实质的墨汁,瞬间吞噬了一切光线和轮廓。只有那只枯槁冰冷的手,如同铁钳般牢牢箍着唐御的胳膊,提供着唯一的方向和束缚。
冰冷的寒意并非仅仅来自黑暗和那只手,更源于这绝对寂静、绝对封闭的空间本身。空气凝滞,带着一种地底深处特有的、混合着陈年书卷、少许霉味和一丝极淡冷香的复杂气味,与外界长安夜的喧嚣浮躁判若两个世界。
“窖里”。
这个带着土腥气和神秘感的词,在唐御脑中回荡。这里绝不是普通的密室,也非寻常府邸的地窖。
那只手牵引着他,在黑暗中沉默地前行。脚下是平整冰冷的石板,偶尔需要迈下一两级台阶。方向感在这里完全迷失,只能凭借声音和触觉判断,他们似乎在一条狭窄的甬道中下行。
走了约莫数十步,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昏黄的光晕。随着靠近,光晕逐渐扩大,勾勒出一扇低矮石门的轮廓。
引路的老仆在石门前停下,松开了手。他抬起枯瘦的手指,用一种特定的节奏,轻轻叩击石门表面。
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更明亮一些的光线涌出,驱散了甬道的黑暗。
门内是一间不算宽敞,却异常干爽洁净的石室。四壁皆是打磨过的青石,嵌着几盏长明油灯,光线稳定而柔和。室内陈设简单至极:一桌,一椅,一榻,以及靠墙摆放的几排高大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卷轴和线装书册。空气中那冷香的味道稍浓了一些,似乎是从灯油或是某种防虫药草中散发出来的。
一个穿着素色麻布深衣、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挽起、看起来三十余岁的文人,正坐在桌后,就着灯光阅读一份文书。他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思和疲惫,但眼神沉静,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沉稳气度。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引路的老仆,直接落在了唐御身上。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沉淀一切浮躁,让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老仆对着那文人躬身一礼,便无声地退到门边的阴影里,垂手侍立,如同融入墙壁的一部分。
文人放下手中的文书,对唐御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自然威仪:“受惊了。请坐。”
他指了指桌前的那个蒲团。
唐御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眼前这个人的气质、这处隐秘的所在、以及门外那森严的府邸……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他脑中逐渐成形,让他几乎不敢呼吸。
他依言上前,在那蒲团上跪坐下来,垂首道:“多谢先生收留。”
那文人打量着他,目光在他沾满尘土、穿着破旧外袍的身上停留片刻,淡淡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陋室简慢,阁下勿怪。”
他的用语客气,却带着天然的疏离感。
“在下李玙。”文人缓缓报出一个名字。
李玙?!
唐御的脑中如同惊雷炸响!李玙,当朝太子李亨的本名!李亨初名李嗣升,后多次改名,李玙是其中之一。
真的是他!自己竟然被带到了太子的秘密据点!
巨大的震惊让唐御一时失语,只能深深低下头:“小子……小子唐御,参见……参见”他不知该如何称呼,殿下?太子?在此地似乎都不合适。
“在此处,不必多礼。”李玙似乎看穿了他的窘迫,语气依旧平和,“引你前来之人,已将大概情形禀明。你从郑叔明处逃出,又身陷李相……林甫的掌控,如今更被多方追索,可谓步步荆棘。”
他直接点明了郑叔明和李林甫,语气平淡,却显示出对长安城暗流汹涌的清晰掌握。
“是”唐御艰难应答,手心全是冷汗。在当朝太子面前,他感觉自己如同赤身裸体,所有秘密都无所遁形。
“你不必紧张。”李玙看着他,“我若想对你不利,你便进不了这窖中。我只见你,是因雷万春以命相托,也因你所窥见之事,关乎社稷安危。”
雷万春!果然是太子的人!或者说,至少是为太子办事的!
“雷兄他”唐御声音沙哑。
“忠烈之士,我已安排人妥善抚恤其家小。”李玙语气沉痛,但很快收敛情绪,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现在,告诉我,你在凝翠阁,在李林甫眼下,究竟看到了什么?又查到了什么?我要听你亲口所言,越详细越好。”
到了这一步,唐御已无任何退路和隐瞒的余地。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被郑叔明带入府中查漕案开始,到发现辟尘锦走私、铜锭硝石流向、兴隆车马行的勾当,再到昨夜惊魂的窥探、舆图、龙玺……以及最后发现的、关于那条诡异小额资金暗线的猜测,尽可能清晰、客观地叙述出来,只隐去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李玙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波动,只有听到龙玺二字时,眼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待唐御说完,石室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良久,李玙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想不到这煌煌天朝之下,竟已糜烂至此。”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望向唐御:“你可知,你发现的这条暗线,指向何处?”
唐御谨慎道:“小子愚钝,只知与那袁公及洛阳……”
“不止是袁公。”李玙打断他,语气凝重,“你可知,你记录下的那几个异常支出的日期——天宝九载冬、十载秋、十一载春、十一载夏,分别对应着什么?”
唐御茫然摇头。
“天宝九载冬,父皇巡幸骊山华清宫,太子妃兄长韦坚与边将皇甫惟明私会,被李林甫以勾结边将,图谋不轨之由构陷,韦坚、皇甫惟明被贬杀,东宫属官流放无数,是为韦坚案。”李玙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巨大的悲愤和痛苦。
“天宝十载秋,杜有邻嫁女,其婿柳积与东宫略有往来,被李林甫抓住把柄,诬告杜有邻妄称图谶,交构东宫,杜有邻下狱被杖毙,牵连东宫又一波属官,是为杜有邻案。”
“天宝十一载春,父皇再次幸华清宫。李林甫趁机再掀大狱,将军王忠嗣因反对攻打石堡城,被诬‘欲拥兵尊奉太子’,险遭极刑,虽侥幸得保性命,却郁郁而终。”
“天宝十一载夏,便是你去岁冬所知的那场永嘉坊大火!杜有邻满门意外葬身火海!”
李玙每说一句,唐御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这些震动朝野的大案,他竟然都知道!而这些案件的爆发时间,竟然与他发现的那几条微小、诡异的支出时间高度吻合!
“你还不明白吗?”李玙的目光如同冷电,射向唐御,“那条暗线,根本不是什么传递消息的渠道!那是李林甫、或者他背后的杨钊,用来在每次构陷东宫、铲除异己之前,向外传递指令、支付酬劳、甚至灭口知情人的通道!那些看似荒唐的支出名目,就是他们约定的行动暗号!”
“补窗纸”——或许意味着修补漏洞,清除痕迹?
“更换蜡扦”——意味着更换棋子,准备动手?
“清扫落叶”——意味着清理外围,扫除障碍?
“驱赶夜枭”——意味着灭口!立刻!
而那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对应的或许是不同级别、不同危险程度的行动指令和酬劳金额!
唐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浑身血液都快要冻结!
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一条小鱼,没想到钓出的竟是如此一条隐藏在最深处的、嗜血的巨鳄!这条暗线直接牵连着近年来一系列针对太子的政治清洗和血腥阴谋!
李林甫!杨国忠!他们不仅是在贪腐,不仅是在养寇自重,更是在不断地、系统性地削弱和攻击国之储君!
“他们……他们为何要如此”唐御的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
“为何?”李玙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苦涩的弧度,“自然是为了权力。李林甫怕我登基后清算其罪孽,杨钊欲取而代之,自然要扳倒我这个太子,另立一个更听话的。而父皇”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父皇年事已高,近来愈发……愈发不愿见我了。”
最后那句话,轻若叹息,却重如千钧,道尽了身为太子、尤其是被权相猜忌、被父皇疏远的太子的无限辛酸与危局。
唐御彻底明白了。自己阴差阳错,竟然卷入了大唐帝国最高层的、最凶险的夺嫡之争!而这条暗线,就是对方攻击太子的致命武器之一!
“那……那袁公”唐御想起李林甫的警告和薛红线的回避。
“袁公”李玙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他的水,比李林甫、杨钊更深。他的立场,也更为暧昧难明。或许他才是真正执棋之人。”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那些沉重的卷宗:“安禄山在三镇坐大,朝廷纲纪败坏,奸相弄权,父子相疑这大唐的江山,早已是风雨飘摇。”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唐御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唐御,你虽身份卑微,却有一双能看透迷雾的眼睛,更有一份难得的机缘,触碰到了这帝国最深的脓疮。如今,你可愿助我?”
“助您?”唐御抬头。
“助我揪出这些蛀虫,肃清朝纲,稳固国本。”李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当范阳的铁蹄真的南下时,这个帝国,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他向唐御伸出了手,不是以太子之尊,而是以一个身处绝境、寻求助力的同道中人的姿态。
“我需要你的眼睛,你的头脑,来帮我理清这些乱麻,找到他们的致命破绽。这并非易事,前路艰险,九死一生。但若成功,你便是大唐的功臣,黎民的恩人。”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李玙语气平和,“我会给你一笔足以安度余生的钱财,派人送你离开长安,远离这是非之地。如何抉择,在你。”
选择再次摆在了唐御面前。
一边是艰险万分、几乎看不到希望的夺嫡斗争,对手是权倾朝野的宰相和宠臣。
一边是看似安全,实则可能终生逃亡、隐姓埋名的苟活。
他想起了雷万春濒死时的眼神,想起了褚先生塞给他的算袋,想起了那些在阴谋中无声死去的无名小吏……
他也想起了自己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所知晓的那场即将席卷一切的、吞噬百万生灵的巨大战乱。
个人的苟活,有意义吗?
他抬起头,迎向李玙那充满期盼又带着一丝悲凉的目光,缓缓地、坚定地跪直了身体,行了一个庄重的叩首礼。
“小子唐御,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虽百死,不敢辞!”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石室之中。
李玙看着他,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欣慰的笑容。他上前一步,亲手将唐御扶起。
“好!好!今日得君,如得一臂!”他用力拍了拍唐御的肩膀,“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这窖中的校书郎。你的职责,便是替我将这些账目,一一理清!”
他指了指那满架的卷宗。
唐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了然。这哪里是什么窖中,这分明是太子秘密组建的、用于对抗权臣的情报与分析中枢!而自己,成了这里最新的一员。
就在这时,石门外传来那老仆嘶哑的声音:“主人,窖底传来消息,昨夜惊蛰之事,已惊动深潭,恐有回流。”
李玙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锁:“知道了。加强戒备。通知各处,暂缓动作,蛰伏待机。”
“是。”老仆的声音远去。
李玙转向唐御,神色凝重:“李林甫和杨国忠那边,已经有所察觉了。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平。你先在此安顿下来,熟悉环境。需要什么,告诉老顾。”老顾就是那老仆。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唐御:“记住,在这里,你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甚至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唐御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玙不再多言,转身走向石室另一侧的一道暗门,身影很快消失其中。
石室内,只剩下唐御和那满架无声的卷宗。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晃动。
他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比以往更加凶险的道路。
但这一次,他不再是被迫随波逐流的棋子。
他是自愿入局的——校书郎。
而他要校对的,是这即将倾覆的帝国的——最后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