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护卫如同两尊沉默的石狮,将账房与外界彻底隔绝。那几点沾在袖口的暗红碎屑,像是一簇冰冷的火焰,灼烧着唐御的神经。
李相公的既往不咎和许以前程,此刻听起来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这凝翠阁的每一寸土地,似乎都浸透着看不见的血污和谎言。洛阳袁公是禁忌,那别院旧砖下的血迹更是不能言说的噩梦。
他蜷在椅子上,一夜无眠。每一次门外细微的响动,都让他如同惊弓之鸟。晨曦微露时,小菱照例送来饭食,她的笑容依旧温婉,但看在唐御眼中,却多了几分虚伪和冰冷。她似乎对门外新增的守卫毫不意外,也对唐御苍白的脸色视若无睹。
“唐先生昨夜休息得可好?”她一边布菜,一边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扫过桌上纹丝未动的昨日羹汤。
“尚可。”唐御声音沙哑,垂下眼睑,避免与她对视。
“那就好。”小菱浅浅一笑,“大家吩咐了,让先生今日好生歇息,账目之事,不急在一时。”
歇息?是让他暂停调查?还是李相公改了主意?唐御心中疑窦丛生,却不敢多问,只能点头应下。
小菱离去后,他看着那粗粝的饭食,毫无胃口。李相公让他钉死杨国忠和兴隆车马行的证据,却又让他歇息,这自相矛盾的命令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李相公暂时不杀他,是因为他还有用。那他就必须体现出更大的价值,而不是成为一个惴惴不安、等待发落的囚徒。
杨国忠的线不能明着查了,至少暂时不能。但那本账,不止一条线。
他重新坐回案前,目光扫过那堆积如山的卷宗。既然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李相公有李相公的谋划,他唐御,也要有自己的打算。
他不再刻意寻找与兴隆车马行直接相关的契约,而是开始大规模、地毯式地浏览凝翠阁近几年来所有看似不起眼的日常流水账、物资采买记录、甚至丫鬟仆役的月钱发放册。
这是一个更加笨拙、更加浩繁的工程,如同大海捞针。但他有耐心,也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偏执。
他寻找的是异常,任何微小的、不合常理的支出和收入。
时间在枯燥的翻阅中流逝。门外的守卫换了一次岗,送来的午膳依旧原封不动地撤走。
直到傍晚,华灯初上,前院的丝竹声再次隐约传来时,他的目光在一本记录天宝十载杂项支出的旧账册上,定格了。
那是一笔非常小的支出,小到几乎会被忽略——补窗纸二百文。
记录人是内院的一个管事嬷嬷。事由是夜风疾,破北厢小库房窗纸数处。
北厢小库房?那是堆放废弃杂物的地方,平日少有人去。窗纸破了,需要专门记录一笔二百文的支出?还精确到补窗纸?凝翠阁何时如此锱铢必较了?更何况,修补窗纸这种小事,通常由杂役顺手就做了,根本不会上报到需要记账的程度。
而且,时间是天宝十载秋。那个时间点……
唐御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起身,快步走到墙边那排档案柜前。他记得之前翻阅时,看到过一本差不多同时期的、关于凝翠阁房屋小型修缮的记录。
他快速查找,终于抽出了一本薄薄的册子。翻到天宝十载秋,果然找到一条记录:北风紧,查验各房窗牖。北厢小库房窗纸完好,无需修缮。
记录人是负责修缮的工匠头目。
两边记录对不上!管事嬷嬷说窗纸破了申请银钱修补,工匠头目却记录窗纸完好!
二百文,数额极小。但这其中的矛盾,却极不寻常!
是管事嬷嬷虚报冒领?为了二百文?风险太大,不合常理。
还是……这二百文,根本不是为了补窗纸,而是为了别的不能见光的事情?只是借用这个名目走账?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密信!传递消息的酬劳!
北厢小库房位置偏僻,窗纸破损……是否意味着那里曾是一个秘密交接信息的地点?这二百文,是否是支付给某个传递消息的低级仆役的报酬?
唐御感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强压激动,继续顺着这条线往下挖。
他找出所有由那位管事嬷嬷经手的小额支出记录,一页页仔细核对。
很快,他又发现了更多类似的、看似微不足道却经不起推敲的异常: 天宝九载冬,更换烛台蜡扦支出三百文。但同期并无新烛台采购记录,旧物报废记录也无
天宝十一载春,额外清扫庭园落叶支出五百文。落叶清扫是日常,何来额外?
天宝十一载夏,驱赶夜枭,购爆竹若干支出四百文。驱鸟何时需要专门记账?
这些支出,数额都极小,名目琐碎荒唐,间隔不定,但都出自同一位管事嬷嬷之手!而且,仔细看记录笔迹,虽然极力模仿,但在某些笔画的起落处,与嬷嬷其他正常记录的笔迹存在极其细微的差异!像是同一个人在不同心态下书写,又像是……有人模仿她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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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利用这位管事嬷嬷的权限,或者说冒充她的名义,在账目上开凿出一条极其隐蔽的、用于输送小额资金的地下渠道!
这些资金用来做什么?支付线人?传递消息?还是……其他更隐秘的勾当?
这条暗线的另一端,连着谁?是薛红线默许的?还是连她都被蒙在鼓里?
唐御感到自己仿佛在触摸一张隐藏在华丽帷幔下的、更加精细诡异的蛛网。
他没有声张,而是默默将这些异常记录的日期、金额、名目,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记在了一张小纸片上,然后小心藏好。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彻底黑透。前院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高潮。
就在这时,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似乎有很多人正朝着这个方向快步走来,中间还夹杂着薛红线刻意提高的、带着不悦的声音:
“……郑尹未免太过小题大做!白日里不是已经搜过了吗?为何深夜又来?还非要查我这账房重地?莫非我凝翠阁藏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钦犯不成!”
郑叔明的人又来了?!而且还是深夜强搜账房!
唐御的心瞬间提了起来!他们难道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是……发现了别的什么?
守在外面的两名护卫立刻警觉起来,手按上了刀柄。
脚步声在账房外停住。一个冷硬的男人声音传来:“薛大家见谅,京兆府办案,也是奉命行事。今日得到线报,确有可疑人物潜入贵阁,可能藏匿于僻静处。这账房重地,还是让属下等查验一番,也好还大家一个清白。”
是李琨的声音!他竟然亲自来了!
“李管事?”薛红线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怒意,“怎么是你亲自来?郑尹手下是没人了吗?我这账房有什么好查的?难不成疑犯还能藏在账本里?”
“大家息怒,例行公事而已,还请见谅。”李琨的语气不容置疑。
唐御浑身冰凉。李琨亲自带队,深夜强搜,这绝不是例行公事!他们一定是得到了确切的消息!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或者……自己刚刚发现的这条暗线!
怎么办?硬扛肯定不行。躲?无处可躲!
就在他心急如焚之际,账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
李琨带着几名京兆府的差役,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薛红线跟在一旁,脸色阴沉。
李琨锐利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整个账房,最后定格在脸色苍白的唐御身上。
“哦?这位是?”李琨明知故问,眼神冰冷。
“这是我新请的账房先生,姓唐。”薛红线冷声道,“李管事莫非连他也要怀疑?”
“账房先生?”李琨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迈步走了进来,目光扫过桌上那些被唐御翻得乱七八糟的账册,“薛大家这账房先生,倒是勤勉,深夜还在算账。”
他走到唐御面前,逼视着他:“唐先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唐御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垂下眼睑:“小子……小子之前曾在郑公门下短暂做过书吏,或许……或许那时有幸见过李管事”
“书吏?”李琨冷笑更甚,“我看不止吧?唐先生可是能耐不小啊。”
他的手,缓缓伸向桌上那本记录着补窗纸二百文的异常账册!
唐御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李琨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账册的瞬间
“报!”一个京兆府的差役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大声禀报:“管事!后门巷子发现一名形迹可疑的受伤男子,疑似白日里打伤我们弟兄后逃窜的贼人!弟兄们已经围住了!”
李琨的动作猛地一顿,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霍然转身:“当真?看清了?”
“看清了!穿着驿卒服色,身上带血,不会错!”
驿卒服色?带血?雷万春的同伙?还是……
李琨脸色变幻,显然这个消息比搜查账房更重要。他狠狠瞪了唐御一眼,又扫了一眼那本账册,似乎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果断下令:“留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他人,跟我来!”
他带着大部分差役,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账房里,只剩下两名京兆府的差役,以及面色不愉的薛红线和小菱。
薛红线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唐御,又看了看桌上那本险些被李琨发现的账册,眼神复杂难明。
她对那两名差役冷声道:“既然李管事有要事,二位就请在此稍候吧。小菱,我们走。”
她带着小菱也离开了,似乎毫不担心唐御和那两名差役独处。
账房内,气氛再次变得诡异而紧张。
那两名差役一左一右守在门口,目光不时瞟向唐御,带着审视和警惕。
唐御背对着他们,手心全是冷汗。刚才千钧一发,李琨差点就发现了那本账册!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调开了李琨?
那个形迹可疑的受伤男子是谁?
他隐隐感觉到,这凝翠阁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暗流汹涌之下,似乎不止一股力量在博弈。
而他自己,成了这漩涡中心,最微妙的一颗棋子。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间拂过腰间。
忽然,他的动作僵住了。
腰间那枚雷万春给他的、刻着柒字和云龙暗记的铜腰牌……
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