账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雨前的闷热。费先生早已不知躲到了何处,只剩下一地散落的算珠和未及收拾的杂乱卷宗,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慌乱。
唐御独自坐在案前,袖中那几页薄薄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李相公的话语犹在耳边回响——“把这本账,从头到尾,一笔一笔,算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来自帝国宰相的命令。
而他,一个身不由己、朝不保夕的小小学徒账房,成了这盘大棋中,被强行推到前线的卒子。
他没有立刻开始翻检那些浩繁的卷宗。而是闭上眼,努力将连日来的所见所闻、所有线索,在脑中重新梳理、拼接。
兴隆车马行,杨府,金鳞暗号,河北方向的秘密输送……李相公要的,是这条线上所有节点的名字和铁证。
但从何处下手?费先生显然只是个小喽啰,所知有限,且已被吓破了胆。直接查杨府?无异于以卵击石。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带有金鳞护周全条款的保险文书上。
金鳞……这两个字反复在他脑中盘旋。这绝不是一个随意选取的暗号。它一定有其特定的含义和指向。
金鳞……鳞……水族?鱼类?还是……
他猛地睁开眼!一个被忽略的细节闪过脑海!
那份记录着杨府管家收取咨询酬劳的账目附录上,支付方是兴隆车马行,但接收方写的是杨府二管家,袁!
袁?这个姓氏并不罕见。但若是结合金鳞……
金鳞……鲤鱼?鲤鱼跃龙门?!
袁!元?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想在他脑中炸开!难道这金鳞暗指的不是被运送的人,而是指负责接收这些人的……某个代号或地点?而袁管家,或许是这个环节的关键人物?甚至袁本身就是一个代号?
心跳骤然加速。他需要验证这个猜想!
他立刻起身,重新走到那个沉重的铁柜前。柜门方才被费先生慌乱中并未锁死。他用力拉开柜门,开始疯狂地翻找。
不再局限于彩云轩、瑞锦阁,也不再局限于近期的账目。他将搜索范围扩大到所有与兴隆车马行有过资金往来、货物托运的商户记录,时间跨度也向前推到天宝初年!
这是一个极其庞大且耗时的工程。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灰尘沾满了他刚刚换上的干净衣裳。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浩瀚的数字和文字之中。
他寻找着任何带有袁、元、金、鳞、鲤、龙门等字眼或谐音的记录,无论是姓名、商号名、货物代号还是地名备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日头渐西,前院京兆府搜查的喧闹声似乎早已平息,不知薛红线用了什么手段将其打发。凝翠阁重新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暗流汹涌。
终于,在他几乎要绝望之时,一份夹在天宝九年底、一家名为龙门书局与兴隆车马行往来账目中的货运清单副本,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家书局委托车马行运送的不是书籍,而是一批精铁镇纸和特制墨锭前往洛阳。货物价值标注极高,同样附有高额保险。而在运输目的地一栏,除了洛阳的地址外,旁边还用极细的笔备注了一个小字——袁庄!
袁庄!
唐御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迅速翻阅其他卷宗,很快又找到几条线索:
天宝十载初,一家金鳞绸缎庄又是金鳞!委托兴隆车马行运送一批苏绣屏风至河北邢州,收货人姓名处写着元先生!而这批货的保险佣金高得离谱。
天宝十载中,一批标注为药材的货物,从蜀中出发,由兴隆车马行承运,目的地是洛阳袁公坞,付款方却是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鲤跃门商会!
碎片开始汇聚!
袁庄、元先生、袁公坞、鲤跃门商会!所有这些,都或明或暗地与“袁”、“元”、“金鳞”、“鲤鱼龙门”相关联!而且,这些运输都支付了异常高昂的费用,并都指向洛阳及其以北地区!
洛阳!又是洛阳!那里是通往河北的门户,是这条暗线上最重要的中转节点!
而所有这些线索,最终都隐隐约约指向一个共同的接收点——那个被称为袁庄或袁公坞的地方!以及一个被称为元先生的接头人!
这绝不再是巧合!
唐御强压住激动,继续深挖。他将所有涉及到“袁庄”、“元先生”、“袁公坞”、“鲤跃门”的资金往来全部单独列出,追踪其资金流向。
发现更加惊人!
这些看似分散的支付款项,最终竟然都汇入了洛阳城中三家不同的、但实际控制人可能关联的柜坊!而这三家柜坊,又与长安城中几家与杨国忠关系密切的商号有着频繁的大额资金拆借!
一条清晰的、隐藏在无数正常商业往来下的黑色资金链,逐渐浮出水面!
兴隆车马行通过抬高运费、保险佣金等方式,从那些需要特殊服务的客户如鲤跃门商会、金鳞绸缎庄等,这些很可能也是伪装那里收取巨额费用。
这些费用的一部分,用于支付沿途关卡的买路钱、雇佣亡命徒镖师的费用。而更大的一部分,则通过复杂的柜坊运作,洗白后流入杨国忠一系的势力手中,成为其政治资本和贿赂资金!
同时,兴隆车马行还利用其庞大的运输网络和安全可靠的声誉,为杨国忠及其党羽运送其他见不得光的财物、甚至进行人员转移!
而所有这一切的核心枢纽,就是洛阳的袁庄或袁公坞,以及那个神秘的元先生!那里不仅是人员的秘密中转站,很可能也是资金汇集和重新分配的中心!
唐御看着自己初步理出的脉络图,手心全是冷汗。这个发现,远比几匹辟尘锦走私、几批铜锭偷运要致命得多!这直接勾勒出了一张以杨国忠为核心、盘根错节的贪腐和谋逆网络!
就在他准备将这些发现整理成文时,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小菱端着一碗羹汤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浅笑:“唐先生忙了一整日,未曾用饭,大家让我送碗羹汤来。”
她的目光似无意地扫过桌上那些被唐御单独列出的、写满关联符号的纸张。
唐御心中一惊,下意识想用手遮挡,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薛红线是李相公的人,小菱是薛红线的心腹,没必要隐瞒。
“多谢小菱姑娘。”他接过羹汤,放在一旁,犹豫了一下,指着桌上那些纸张道,“我……我似乎找到了一些线索,关于洛阳那边”
小菱笑容不变,轻声打断他:“大家说了,唐先生只需安心查账,其他的,不必多想,也不必多问。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她的话看似关心,实则带着提醒和警告——不要探究超出你权限范围的事情,尤其是洛阳那边。
唐御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洛阳袁庄和元先生的水,恐怕比想象中还要深!连李相公和薛红线似乎都对此格外谨慎!
“是……小子明白。”他低头应道。
小菱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那些纸张,尤其是在袁庄和元先生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异样,随即又恢复如常。
“唐先生慢用,有事唤我即可。”她施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重新关上。
唐御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羹汤,却毫无胃口。小菱最后的那个眼神,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
她似乎对袁庄和元先生并不意外,甚至……有些刻意的回避?
是李相公和薛红线早已知道这个地方和这个人?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他重新坐回案前,看着自己梳理出的脉络图,心中的激动渐渐被一种更深的疑虑所取代。
这条线,他似乎是挖出来了。但这条线尽头连接着的,到底是什么?是扳倒杨国忠的致命一击,还是另一个更加危险的漩涡?
李相公要他查账,真的只是为了扳倒杨国忠吗?还是想借他的手,去触碰一些连他自己都不便直接触碰的东西?
金鳞、袁庄、元先生、
这些名字,如同隐藏在迷雾中的猛兽,散发出令人不安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摸到了老虎的屁股。
而这头老虎,似乎并不只有杨国忠一只。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长安。凝翠阁的灯火次第亮起,丝竹声再次隐隐传来,仿佛之前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
但唐御知道,在这片繁华之下,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而他手中的算盘,即将拨响这场风暴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