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琨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落锁声如同最终的判决,将唐御钉死在冰冷的绝望之中。
他知道。
他一定知道了。
那根雨线,那缕金丝,还有那句看似随意点出的辟尘锦和杨侍郎,绝非巧合。这是猫捉住老鼠后,并不立刻吃掉,而是用爪子拨弄,欣赏其恐惧的戏耍。
冷汗顺着唐御的脊梁沟滑下,带来一阵阵战栗。他扶着桌案边缘,才勉强站稳。吞咽雨线时粗糙的摩擦感仍在喉咙深处徘徊,提醒着刚才那千钧一发的危险。
李琨为何不点破?为何还要让他去查辟尘锦?是觉得他还有利用价值?还是想看看他到底会如何应对,会查出些什么,背后是否还有别的牵连?
无论哪种可能,他都已被逼到了悬崖的最边缘,再无退路。
这一夜,他睁着眼直到天明。窗外的雨声未停,敲打得人心烦意乱。每一次走廊外传来任何细微响动,都让他神经紧绷。
清晨,送饭的老仆准时到来。他放下比往日更显清汤寡水的饭食,然后,沉默地将一摞新的卷宗放在了唐御面前。
最上面一本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天宝九载以来御赐及特支辟尘锦录》。
对方连账册都准备好了。效率高得令人窒息。
唐御看着那摞卷宗,如同看着催命符。他机械地吃完冰冷的饭食,味同嚼蜡。然后,他洗了把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迎上去。而且要做得比他们期待的更好。
他坐到案前,翻开了那本《辟尘锦录》。
记录远比想象的更要精细。从剑南道织造局上贡的数量、时间、批次,到入库查验的记录,再到每一次宫廷赏赐或特批支用的对象、数目、事由、经手人,乃至偶尔几次因“保管不善”造成的微小损耗,都记载得清清楚楚。
表面看来,天衣无缝。贡品来源清晰,去向明确,账目平衡。
唐御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沉浸进去。他不再泛泛地看,而是采取了最笨、也最有效的方法——比对。
他将赏赐记录与受赐者的官职升迁时间、重大事件节点进行交叉比对。他将每一次特支的事由与当时朝廷邸报中提到相关人物的事迹进行验证。他甚至仔细核验每一笔记录的字迹墨色、印章钤盖的细微差异——长期伪造记录,很难在所有细节上完全一致。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专注中飞速流逝。
他发现,大部分赏赐记录确实合乎情理,受赐者皆是杨氏姐妹、皇子、得宠宦官、如安禄山这般权势熏天的边镇节帅等显赫人物。
但渐渐地,一些不和谐的杂音开始浮现。
例如,天宝十载夏,有一批共计五匹的辟尘锦,记录为赏赐给“司农寺丞王鹤”,事由是“督办皇庄春耕得力”。一个从六品下的司农寺丞,因春耕得力获赐如此珍贵的贡锦?赏格高得离谱。且查阅同期邸报,并无王鹤此人相关功绩的记载。
又例如,天宝十一载春,一批三匹辟尘锦记录为“特支予范阳节度使帐下判官耿仁智,劳军之功”。判官得赏虽有可能,但辟尘锦并非军需实用之物,用作“劳军”赏赐,颇为蹊跷。且数目“三匹”,不像是大规模劳军的做派,倒像是……私人馈赠?
最让唐御心生寒意的是,所有涉及损耗的辟尘锦记录,都发生在同一位保管宦官当值期间,而且损耗后的处理方式一律是报损销毁,灰烬填埋,没有任何监督复核的记录。仿佛那些珍贵的锦缎,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化为了灰烬。
“灰烬填埋”……
唐御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几条可疑的赏赐记录上。王鹤、耿仁智……这些名字,他隐约有些印象。他拼命回忆,终于想起,在核查之前那些漕运、皇庄账目时,似乎在某些不起眼的环节——比如负责押运的小官、负责接收物资的吏员名单中,见过类似的名字!
一个大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这些所谓的赏赐和特支,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赏赐!而是利用宫廷贡品的名目,将这批极其珍贵、易于变现或用作特殊贿赂的辟尘锦,巧妙地“洗”出宫廷体系,转移到了一些特定的人手中!这些人,可能明面上职位不高,却实际掌握着物资输送、账目核验等关键环节,是那条庞大吸血网络上的一个个节点!
而所谓的损耗销毁,恐怕更是无稽之谈!那很可能就是直接将其套取出来的手段!那些化为灰烬的辟尘锦,恐怕早已穿在了某些蛀虫的身上,或者变成了他们囊中的金银!
至于赏赐给安禄山或其部下的记录,恐怕也并非全是天子恩宠,其中有多少是这种暗度陈仓的交易?用帝国的贡品,去肥硕藩镇的鹰犬?
想通了此节,唐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这手段,比直接从国库偷盗更加隐蔽,更加高明,也更加胆大包天!因为这几乎是在利用和透支皇权的信用!
他迅速将这几条可疑记录、涉及的人名、时间、关联事项,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密密的记录在一张纸条上,然后小心地藏入袖中暗袋。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阳光透过高窗的木条,已是午后。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锁的声音。
唐御心中一紧,迅速将桌面的账册合上,摆出刚刚看完、正在沉思的模样。
门开了。进来的不是李琨,而是那个神秘男人的随从。
随从的目光扫过桌上合拢的账册,又看向唐御,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主人要见你。”
又见?
唐御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默默跟上。
这一次,他们没有去那个小院,而是穿过数道守卫越发森严的回廊,来到了一处位于宅邸深处、完全隔绝了外界雨声的暖阁。
阁内温暖如春,燃着名贵的香炭。那个男人正坐在一张软榻上,面前摆着一盘残局,但他并未看棋盘,而是看着手中一份薄薄的文书。李琨垂手侍立在一旁。
见唐御进来,男人放下文书,抬起了眼。
“辟尘锦,看得如何?”他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
唐御心脏收紧,知道最终的考验来了。他斟酌着词语,谨慎答道:“回大人,账目记录清晰,赏赐皆有依循。只是……小子发现几处赏格似乎略超常例,且……且受赐之人,偶有在别处账目中出现,职微而赏重,略显……突兀。”他避开了洗钱、套取等敏感词,只用突兀来形容。
“哦?哪些人?”男人语气不变。
唐御报出了王鹤、耿仁智等几个名字。
男人听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手指轻轻敲击着软榻的扶手。旁边的李琨,眼神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还有吗?”男人问。
唐御犹豫了一下,决定再抛出一个发现:“还有……所有记录在案的损耗,皆由同一内侍监负责,且皆以销毁填埋处理,无复核。小子以为,此等贵重之物,处置或可……更谨慎些。”
暖阁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香炭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男人忽然轻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喜怒:“赏格突兀,处置轻率……你看得倒是仔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屋檐遮挡、只剩一线的灰蒙天空。
“你可知道,你口中的那个处置轻率的内侍监,三天前,已经失足跌入太液池,溺毙了。”
唐御的呼吸猛地一窒!
灭口!又是灭口!这么快!
男人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射向他:“现在,你觉得,那几匹化为灰烬的辟尘锦,真的变成灰了吗?”
唐御低下头,不敢回答。
男人走到他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压力:“我要的不是略显突兀、这种猜测。我要的是证据。能把这些灰烬重新变回锦缎,能把这些突兀钉死在具体人、具体事上的证据。”
他盯着唐御:“你,能找到吗?”
唐御感到喉咙发干。证据?去哪里找证据?当事人恐怕都死得差不多了!
但他不敢说找不到。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子……尽力而为。或许……或许可以从那些受赐之人的周边查起,比如他们的亲眷、开销、人际往来……或能发现蛛丝马迹。”
这其实是在暗示继续深入调查,需要更多的权限和资源。
男人深邃的目光看了他片刻,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淡淡道:“李琨会给你需要的东西。记住,我要的是能放在台面上的东西,不是你的……推测。”
“是。”唐御躬身应道。
男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下去。
李琨领着唐御退出暖阁。走在回廊上,李琨忽然开口,声音冰冷:“你刚才说的王鹤,三个月前,因急症暴毙于任上。耿仁智,上月巡边时,遭遇马贼,尸骨无存。”
唐御的脚步猛地顿住,一股寒意从头顶灌到脚底。
李琨侧过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好好找。看看是你找证据快,还是他们死得快。”
说完,他不再理会唐御,径直向前走去。
唐御站在原地,只觉得四周华美的廊柱和精致的窗棂,都化作了巨大的、冰冷的囚笼。
线索在他眼前一条条断掉。
他要找的证据,恐怕早已和那些人一样,化为了灰烬。
这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完不成的代价……
他不敢想下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