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寒气凝霜。
唐御一夜未眠,眼底布满血丝,但头脑却异常清醒。昨夜的计划在脑中反复推演,剔除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留下一个核心:找到当年丙字柒号船在潼关维修时,被征募的匠人。
这是唯一可能撬开缝隙的突破口。官面上的记录已被精心修饰,唯有当年亲历其事、却未必知晓全貌的小人物,才可能留下未被抹平的痕迹。
风险在于,他必须离开郑府,且不能动用郑府的资源——那无异于自投罗网。他需要一个合理的、不引人怀疑的外出理由,以及一个能接触到底层匠户的渠道。
机会在清晨到来。李管事照例来“视察”他抄录的进度,看着桌上新誊写的问题摘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唐御趁机露出为难之色,恭敬道:“李管事,小子核对旧档,发现多处修缮记录与物料调拨数目对不上,尤其是木材、桐油、铁钉之类。但仅凭纸面难以断定是记载疏漏还是确有贪墨。若能……若能亲眼去看看现今仓廪物料的管理流程,或能更有体会,日后核查也能更精准些。”
他说的谨慎,将自己包装成一个一心为公、力求上进的好学青年。
李管事眯眼看着他,似乎在掂量这话的真假。“你想去看仓廪?”
“只是想印证书中所学,免得闭门造车,贻笑大方。”唐御低头,“若是不合规矩,便当小子妄言。”
李管事沉默片刻。郑叔明确实吩咐要让这小子“有点用”,让他去接触些实际事务,或许更能看清其深浅。去看物料库,不算什么核心机密,却也能试其心性。
“嗯,知晓实务也好。”李管事最终点头,“今日便让赵安带你去西市匠作监的外库房看看。只看,多问,少说,不得生事。”
“谢管事!”唐御脸上适时露出感激和一丝兴奋。
名叫赵安的护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脸上有一道旧疤,眼神锐利,显然是负责监视的。唐御对此心知肚明。
马车驶出郑府,融入清晨长安苏醒的街市。唐御看似好奇地打量着窗外,心中却在急速盘算。西市匠作监的外库房……那里汇聚着长安城最多的工匠和物料信息,或许能旁敲侧击到潼关的消息。
库房区庞大而嘈杂。空气中弥漫着木材、金属、皮革和各种胶漆的味道。工匠、学徒、小吏穿梭往来,吆喝声、敲打声不绝于耳。赵安亮出郑府的牌子,库房小吏不敢怠慢,赔着笑脸引他们参观。
唐御看得仔细,问得也“内行”,多是关于物料品类、产地、损耗标准,俨然一个认真学习的年轻书吏。赵安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目光却从未离开唐御。
逛了约莫半个时辰,唐御看似随意地向引路小吏打听:“听闻潼关一带水急滩险,漕船易损,修补所用的木料、桐油要求极高,不知与京中常用的是否相同?”
小吏笑道:“郎君好见识。潼关那段确是如此,所用木料需更耐水浸,桐油也要稠密些,多从山南道调运……”
唐御点头,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原来如此。说来也巧,前日翻看旧档,见到天宝十载有丙字柒号船在潼关搁浅维修的记录,调拨物料甚巨,想来便是用了山南道的上等货吧?”
小吏愣了一下,脸上笑容稍减,眼神有些闪烁:“天宝十载?哎呦,这可有些年头了,小人哪还记得清具体哪条船……维修用料都是有定例的,定例……”
他在回避。
唐御心中了然,不再追问,转而称赞起库房管理有序,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提。但他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个正在清点铁钉的老吏,在听到“丙字柒号”、“天宝十载”时,拾取钉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又逛了一刻,唐御借口如厕。赵安自然紧随,守在茅房外。
唐御进去后,并未立刻解手,而是快速从怀中摸出早就备好的一小块碎银和一枚郑府常用的、无关紧要的出入牌符(他前日顺手收起未交还的)。他将银子和牌符用布条缠紧,握在手心。
出来时,他故意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哎呦”一声,一个趔趄撞向旁边那老吏的桌案,手中布包“不小心”掉落在老吏脚边。
“老丈恕罪!小子不慎!”唐御连忙道歉,手忙脚乱地扶正桌案,眼神却急切地看向那老吏,压低声音飞快道,“求问丙字柒号潼关事,绝无恶意!”
老吏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惊骇,下意识地想将脚边布包踢开,但触及那枚郑府的牌符,动作僵住了。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不远处的赵安,赵安正因唐御的趔趄而皱眉望来。
电光石火间,老吏猛地咳嗽起来,弯腰仿佛去捶腿,袖子拂过地面,布包已然消失。他喘着气,沙哑道:“无妨……郎君下次小心些……”声音颤抖。
唐御连声道谢,退回赵安身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地不平,险些摔了。”
赵安冷冷看他一眼,没发现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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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参观,唐御变得“安分”许多。那老吏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们一眼。
离开库房,返回郑府。一路上,唐御心如擂鼓。那老吏收了东西,他是否会开口?又能知道多少?
直到傍晚,送饭的小厮不再是沉默放下食盒就走,而是低声道:“郎君,门外有个老丈,说是白日里冲撞了您,特来赔罪,送还您落下的……巾帕。”
唐御心脏猛地一跳!来了!
他稳住心神:“哦?让他去侧门偏房等候片刻。”
偏房内,白日那老吏佝偻着站着,面色惶恐,手里紧紧攥着一块干净的粗布巾帕——显然是个幌子。见到唐御,他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将那用布条缠着的银子和牌符举过头顶。
“郎君饶命!小人白日猪油蒙了心,收了您的东西……实在不敢……不敢说啊!那事……那事要掉脑袋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
唐御扶起他,将银子和牌符推回他手里。“老丈不必惊慌,我绝非问罪之人。只需你告知所知之事,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压迫,“我乃郑公门下,查问旧事,自有道理。你但说无妨,保你无事。”
抬出郑叔明的名头,是险棋,但此刻最有效。
老吏听到“郑公”二字,浑身一颤,脸色更加灰败,似乎认命了。他哆嗦着嘴唇,声音如同蚊蚋:
“丙字柒号……小人……小人记得那条船……根本不是搁浅维修……”
“那是……”唐御屏住呼吸。
“是……是换东西!”老吏眼中充满恐惧,“半夜来的,守军清了场……船上卸下来的根本不是粮!是……是甲胄!还有弩机!都用油布裹得严实……装上去的才是粮食……”
唐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下!果然!
“匠人呢?征募的匠人做了什么?”
“我们……我们被叫去,不是修船,是加装夹层暗格!还改了船帆的索具,说那样跑得快……干完就被看着,不让走,直到船离开才放回……工钱给得特别多,但警告我们,敢说出去,满门……”老吏说不下去了,身体抖得厉害。
“领头的是谁?那些守军听谁的?”唐御追问。
“不……不知道……都蒙着面……但……但他们腰牌晃了一下……好像是……‘监门卫’的人……”
监门卫?!掌管京城门禁的禁军之一!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潼关,插手漕船改装?
巨大的阴谋感如同黑云压城。
就在这时,偏房外突然传来赵安冷硬的声音:“唐郎君,李管事寻你问话。”
老吏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瘫软。唐御迅速将银子和牌符塞进他怀里,低声道:“从后窗走,忘了今天的事!”
老吏连滚爬爬地钻出后窗,消失在夜色中。
唐御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
赵安站在门外,眼神锐利如刀。
“李管事找我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