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壁岩的一番话，让孙德胜那颗有些郁结的心，豁然开朗。
“好！好一个‘寒湿瘀’三邪并治！”
孙德胜一拍大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老夫光想着温经散寒，却忽略了这藏得最深的湿邪！陈主任，你这个思路，给老夫点透了！”
他看着陈壁岩，眼神里再没有半分对“外来户”的审视，只剩下医道同仁间的欣赏。
陈壁岩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孙老谬赞了，晚辈也是班门弄斧，在您面前献丑。”
“什么献丑！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孙德胜兴致高昂，他拿起笔，不再犹豫，在处方笺上笔走龙蛇。
温经汤合少腹逐瘀汤加减。
吴茱萸、肉桂、干姜，三味大辛大热之品，如三员猛将，直捣胞宫寒湿之巢穴。
当归、川芎、赤芍、蒲黄、五灵脂，活血化瘀，力道雄浑，专破沉年之瘀结。
再添苍术、半夏，燥湿化痰，为大军扫清前进道路上黏滞的障碍。
最后，用一味炙甘草，调和诸药，护住中焦胃气。
整张方子，攻伐之中不乏温补，霸道之内又显精巧。
孙德胜写完，将方子递给陈壁岩，脸上带着几分期待。
“陈主任，你再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斟酌的地方？”
陈壁岩接过方子，仔细地，一味药一味药地看下去。
他看得极慢，极认真，时而点头，时而又锁眉沉思。
半晌，他才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犹豫。
“孙老，这方子……堪称完美。只是，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
“这方子，能不能……让许医生也看一看？”
陈壁岩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对更高层次智慧的探求。
自从上次见识了许阳那石破天惊的“附子配麻黄”思路后，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医术，已经到了近乎信服的地步。
他总觉得，同样一个病，许阳的眼里，或许能看到他们都看不到的，更深的东西。
孙德胜闻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陈主任，倒是跟老夫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转头，对门口的李安喊道：“去，把你许师叔请过来！就说，我跟你陈师叔，碰到个硬茬子，请他来掌掌眼！”
许阳很快就来了。
他刚结束一个病人的诊疗，正准备去后院喝口茶，就被李安给“请”了过来。
他走进诊室，看到两位医馆的“定海神针”正对着一张方子，如临大敌，也不由得来了兴趣。
“孙老，陈主任，这是遇到什么难题了？”
“你小子，来得正好。”孙德胜将方子递给他，“看看，这个病人，我们俩合计着，开了这么个方子。你给瞧瞧，还有没有改进的余地。”
许阳接过方子，又仔细询问了一遍病人的情况，再亲自为她号了脉，看了舌。
他的眉头，也慢慢地皱了起来。
寒，湿，瘀。
三邪并存，病机确实复杂。
两位老前辈的这个合方思路，已经堪称精妙，将能考虑到的层面，几乎都考虑到了。
可许阳的心里，却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就像一幅几近完美的画，却总感觉，少了一笔最关键的，点睛之笔。
到底，是少了什么呢？
许阳看着那张方子上，来回地扫视着。
吴茱萸、肉桂、干姜……温里散寒，够了。
当归、川芎、蒲黄、五灵脂……活血化瘀，也够了。
苍术、半夏……燥湿化痰，也对症。
可为什么，就是觉得这股力量，还不够凝聚呢？
许阳的脑海里，胡希绪教授那本《伤寒论临证心悟》里的医案，一页页地翻过。
他忽然想起了其中一个，治疗“寒疝”的案例。
胡老当时，除了用暖肝散寒的重剂之外，还在方子末尾，加了一味看似毫不相干的药。
一味，能引诸药直达病所，如同一位忠诚向导的，引经之药。
路！
对了！是路！
许阳的眼睛，豁然亮了起来！
这个病人的病灶，在少腹，在胞宫，是为下焦。
而方子里这些药，虽药性都对，但它们入体之后，是散开的，是弥漫的。
就像一支装备精良，却没有向导的军队，虽然战斗力强悍，却无法直捣敌人的老巢！
必须给它们，找一条路！
一条能引着这支大军，绕开所有不必要的关隘，直插敌人心脏的，捷径！
“孙老，陈主任。”
许阳抬起头，那双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顿悟的光芒。
“晚辈以为，这方子里，或许可以，再加一味药。”
“哦？加什么？”
两位老人同时来了兴趣。
许阳拿起笔，在那张已经堪称完美的方子末尾，轻轻地，却又力道千钧地，添上了两个字。
“小茴香。”
小茴香？
当看到这两个字时，孙德胜和陈壁岩，都愣住了。
小茴香，辛，温。归肝、肾、脾、胃经。
功效，散寒止痛，理气和胃。
在寻常的方子里，它多用于治疗胃寒呕吐，或者小腹冷痛。
放在这么一堆虎狼之药里，它那点温和的力道，简直就像是往大海里，扔了一颗小石子，根本翻不起半点浪花。
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说说你的道理。”孙德胜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许阳笑了。
“孙老，陈主任，二位的方子，温、散、活、燥，四法齐备，已是天衣无缝。”
“只是，这病灶深伏下焦厥阴之位，乃是人体至阴至寒之处。我们这支大军，如何才能精确的将药力全部灌注到那里去呢？”
“而小茴香这味药，看似平凡，却有一个最独特，也最无可替代的特性。”
许阳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它，是入肝经，暖肾气，专走下焦的，第一引经药！”
“方中有了它，就如同给了这支攻坚大军，配上了一个最熟悉地形的本地向导！”
“它能引着吴茱萸的霸道，肉桂的沉雄，干姜的辛烈，将所有的火力，都能倾泻到胞宫那片被寒湿瘀血盘踞了多年的战场上！”
“如此一来，这方子的力道，将不再是弥散的，而是凝聚的！如同一把烧红的，无坚不摧的利剑，直插病机核心！”
当许阳最后一个字落下。
孙德胜和陈壁岩，默契的同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们看着许阳，那眼神，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
那是一种，被更高维度的智慧，彻底碾压后的，全然的空白。
画龙点睛！
这，才是真正的，画龙点睛！
他们只想着如何增强兵马的战斗力，却从未想过，要给这支军队，配一个向导！
这一味看着可有可无的小茴香，竟让整张方子的格局，提升了不止一个层次！
“这小子……”
孙德胜看着许阳，嘴唇翕动了半天，最后只是长长地，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有惊叹，有服气，还有欣慰。
“真是个妖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