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诊所时,已是午饭时分。
钱不容和赵铁柱正坐在小饭桌前等他。
桌上摆着两菜一汤,家常的香气氤氲。
“老板,回来啦!”
赵铁柱憨笑着,已经给许阳盛好了满满一碗白饭。
“咋样?那大人物的病,麻烦不?”
“一个咳嗽而已。”
许阳坐下,拿起筷子,神情看着与出门时无异,但眉宇间那份不易察索的疲惫,却没逃过钱不容的眼睛。
钱不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从盘子里夹了一块烧得软烂的排骨,放进许阳碗里。
“吃吧。”
“耗神不小。”
一顿饭,在心照不宣的安静中吃完。
下午,诊所里人来人往,许阳收敛心神,将电视台的邀约暂且压在心底,专心致志地为眼前的每一个病人望闻问切。
只是,他心里总像有颗石子落了进去,一圈圈地荡着涟漪。
做节目……
这个念头,总在问诊的间隙,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他真的能胜任吗?
面对镜头,面对观众的审视,他还能有现在这样从容自信吗?
他不知道。
傍晚,病人渐渐散去。
许阳正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准备上楼看书,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
他接起。
“喂,是许阳许医生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的女声,是陈冲的助理,小周。
“是我。”
“许医生!神了!真的神了!”
小周的声音里,是再也压不住的狂喜。
“陈老他……他不咳了!”
“这么快?”
许阳也有些意外。
从他离开电视台到现在,不过七八个小时,一副药都还没喝完。
“是真的!”
小周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显得有些尖利。
“陈老下午回来,就让抓了药,盯着火煎好。大概四点多,喝了第一碗。”
“喝完药,他就直接进了录音棚,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气都不敢喘。”
“结果您猜怎么着?”
小周狠狠喘了口气,像要把积攒了一下午的紧张全都吐出来。
“一个小时!整整一个小时的专题录音,陈老他……一声都没咳!”
“中间喝水的时候,我们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喉咙里像含着一片润喉糖,那股烧了他快一年的干痒劲儿,全没了!”
“现在,陈老正在办公室里看稿子,精神头比谁都足!他让我务必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您,说您那方子,简直是神来之笔!”
“他说,他总算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剂知!”
一剂知,二剂已。
一副药下去,便知有没有;两副药服下,病根去七八。
这是古往今来对一个医者最高的赞誉。
许阳握着电话,心里那份因未知前路而生的彷徨和不确定,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或许年轻。
他或许资历尚浅。
但他掌握的医术,是真的。
是真的能为病人拔除痛苦的。
这就够了。
“周助理,转告陈老。”
许阳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沉稳。
“这是药力对症的正常反应,切勿大意,继续服药,好好静养,病根才能除尽。”
“哎,好,好!我一定转告!”
小周连声应下,语气里只剩下敬佩。
“许医生,您真是太厉害了!就这一下午,我们台里上上下下都传疯了!都说林月姐这次是给台里请来了一位‘小神医’!”
挂了电话,许阳脸上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他走到药柜前。
钱不容正背着手,慢悠悠地检查着药斗里的存货,身影在灯下被拉得很长。
“钱大爷。”
“嗯?”
“陈冲老先生的咳嗽,好了。”
钱不容的动作停住。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老花镜后的眼睛,定定地看了许阳半晌。
“麦味地黄汤?”
“嗯。”
“金水相生……”
老人喃喃自语,满是作为前辈的欣慰。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许阳的肩膀。
“好啊,小子,可要好好干。”
……
第二天,许阳的诊所,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陈冲的助理,小周。
她手里捧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一进门,就满脸放光地递给了许阳。
“许医生,台里连夜赶出来的节目策划案,陈老让我拿来给您过目。”
许阳接过文件袋,有些发愣。
这效率未免也太高了。
“陈老说了,他这病,就是您最好的代言。”
小周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全是崇拜。
“他昨天深夜跟台长开了个会,台长对您也极感兴趣,当场拍板,这档节目,必须马上启动,而且要作为我们台今年的重点项目来推!”
她抽出文件袋里的首页,指着上面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节目名字都定好了,就叫——《身边的中医》。”
“怎么样?够不够接地气?”
许阳看着那几个字,又翻了翻策划案里关于节目形式、内容方向的初步构想。
他心里那扇原本只是开了一道缝的大门,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
“好。”
他抬起头,看着小周,也像在对自己宣告。
“这个节目,我接。”
“太好了!”
小周一拍手。
“许医生,我代表我们栏目组,正式欢迎您的加入!”
她说着,又从包里拿出一份早已备好的合同。
“这是我们草拟的合作协议,您先看看,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许阳没有去看合同,反而问了一个让小周意想不到的问题。
“周助理,做这档节目,我需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面对的?”
小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过来。
她的笑容收敛,神情变得严肃。
“许医生,既然您问了,我就跟您说句实话。”
“您要面对的,可能比您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首先,是来自观众的审视。”
“您会被放在一个千万倍的放大镜下。说的每一句话,开的每一个方,对,是理所应当;错,就会被骂到体无完肤。”
“其次,是来自同行的刀子。”
“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空降聚光灯下,讲中医,谈养生。不知道会有多少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您,等着抓您的错处。这里面,有西医的,恐怕,也有中医的。”
“最后,也是最麻烦的。”
小周压低了声音,凑近一步。
“您要砸掉很多人的饭碗。”
“比如,那些卖天价保健品的,那些打着养生旗号骗钱的所谓‘大师’。”
“您讲的是真东西,那他们的假货,还怎么卖?”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们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您,谁也说不准。”
一番话,如淬火的冰,将这条路背后潜藏的荆棘与泥沼,赤裸裸地剖开在了许阳面前。
诊室里的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许阳沉默了。
他想过会有压力,却没想到,会是如此的惊涛骇浪。
他只是一个想安安静静治病救人的医生。
真的要一脚踏进这个复杂的名利场吗?
他抬眼,看了一眼墙上那块“大医精诚”的牌匾,爷爷的笔迹,力透纸背。
他又想起爷爷医案里,那些救死扶伤的记录,想起那些被病痛折磨的脸。
医者,何为大医?
不仅仅是治好眼前的几个病人。
更是要将这悬壶济世的道理,让更多的人知道,让更多的人受益。
如果因为害怕前路的风雨,就选择缩在自己这一方小小的屋檐下。
那他,也就不配,继承爷爷的这身衣钵了。
想到这里,许阳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他拿起笔,翻到合同的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许阳。
字迹,一如他开方时那般,沉稳,有力。
“周助理,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再无半分动摇。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接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