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副处长的办公室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官僚场所,更象一个融合了指挥中心与技术分析前哨的空间。一面巨大的主屏幕占据整幅墙壁,其上并非固定的画面,而是不断流动、变换的数据瀑布与全国态势简图,幽蓝的光线是室内的主光源,映照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此刻,他正凝神审视着分析员小刘刚刚提交并投射到副屏上的最新分析报告,惯常沉稳的眉宇间,一道细微的皱褶悄然浮现。
报告上的数据曲线和频谱分析图,与此前记录的两次异常波动截然不同。大学城局域那曾短暂出现过的、特征鲜明的微型聚变特征信号和诡异的光学调制扰动,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悄然抹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能量级别更为微弱、几乎紧贴着环境背景噪音基线、但其模式特征却更加独特和难以解析的生物电信号扰动。信号源发地的经纬度坐标,经过多重算法交叉验证,精确地指向了那个他们已经标记过的、熟悉的位置。
“高能物理…材料光学…现在又转向了生物电信号,而且是…脑电波研究?”王建国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金属办公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低沉的嗒嗒声,这是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这研究方向的跨度…是不是有点过于天马行空了?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逻辑跳跃?”他象是在问小刘,又象是在自言自语,“国内哪个顶尖实验室或者研究团队,会如此频繁且毫无征兆地切换这种截然不同、且都处于前沿甚至偏门领域的研究重点?而且能量级别还控制得如此…‘低调’?”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的科研范式,更象是一种随性的、甚至是混乱的技术尝试。
“我们的人已经对大学城范围内所有涉及高能物理、光学工程、生物医学工程以及认知神经科学的实验室和重点项目组,进行了一轮非常初步和外围的摸排,”小刘站在一旁,语速平稳地汇报,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淅,“反馈回来的信息显示,近期没有任何一个登记在册的官方项目,在进行这种跨领域的、尤其是能量级别如此低且信号特征如此…古怪的非标准实验。大家的研究日程都排得很满,但都在各自的轨道内运行。”
他稍作停顿,调出了另一份附属情报摘要:“不过,在摸排过程中,我们外围的同志从学校内部渠道,偶然听到一个有些…有趣的边角消息。”
“哦?什么消息?”王建国的目光从屏幕移开,看向小刘。
“理工大物理系,一名叫卓越的大二学生,”小刘操作着控制台,调出一份极其简略的个人信息文档,旁边附着一张显然是从远处抓拍的、有些模糊的生活照,照片上的年轻人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带着点睡眠不足的萎靡,“上个学期期末,《仿真电路基础》补考…挂了。但蹊跷的是,据图书馆管理系统记录和我们的观察,这位同学近期前往图书馆的频率异常增高,借阅和长时间阅览的书目…相当令人费解。”
一份书单被投影出来:《等离子体物理与受控聚变原理(入门篇)》、《超材料(taaterial)设计基础与前沿应用》、《脑电信号处理与模式识别算法》、《粗糙集理论及其在生物信号中的应用》…甚至还有《废弃电子设备回收与利用》和《实用五金加工技巧》。
王建国看着这份跨度从顶尖理论到地摊手艺的诡异书单,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
“而且,”小刘补充了最关键的一条,“我们一名在外围进行常规环境观察的同志,在上周末偶然捕捉到一组画面:这位卓越同学,从一辆的士后备箱里,颇为费力地搬出了一个看起来…相当沉重老旧,风格类似于早期医用或实验设备的金属箱子,独自一人搬回了他的宿舍楼。设备外观与我们所关注的领域…存在一定的模糊关联性。”
“卓越…”王建国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指尖在控制台上轻轻一点,调出了之前那份标记为“待观察,优先级低”的文档记录,两次异常信号的坐标都与这个学生的活动局域高度重合。“又是他?”一个挂科需要重修基础电路课程的学生,会突然沉迷于阅读这些远远超出其知识层面、甚至堪称前沿的着作?还会往宿舍里搬运这种来历不明的老旧设备?
这听起来太不符合常理,甚至有些荒谬。但如果…如果之前那两次微弱却特征鲜明的异常信号,真的与这个看似普通的学生有关…那这背后所隐藏的含义,就绝非“有趣”二字可以概括了。一个学生,如何能凭一己之力,涉足并捣鼓出这些截然不同的高危或前沿技术?
王建国身体微微后靠,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那是一种猎手发现了意想不到的踪迹时才会露出的神情。“有点意思了…继续观察,保持距离,绝对不要打扰他。”他下达了清晰的指令,“动用一切非侵入性的远程手段,我要知道他每天见了什么人,看了什么书,拿了什么快递,甚至…扔了什么垃圾。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是背后有人,还是…他自己就是个‘名堂’。”
与此同时,在大学的象牙塔内,另一个人也凭借其敏锐的观察力,注意到了卓越愈发异常的举动。
苏沐发现,卓越最近虽然依旧顶着一对醒目的黑眼圈,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过度榨取的疲惫感,但他出现在图书馆特定局域(通常是存放前沿科技和交叉学科书刊的冷门书架区)的频率却显著增高。她不止一次看到他不是对着厚厚的《聚变原理》发呆,就是对着布满复杂公式的《超材料设计》眉头紧锁,最近更是开始攻克那本连她都只是有所耳闻的《脑电信号算法入门》。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挂科重修学生,甚至一个正常物理系本科生的求知范围,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近乎偏执的疯狂。而且,他偶尔会在走廊遇见时,试图用极其憋脚的方式、拐弯抹角地向她请教一些极其冷门、甚至明显超出了当前学术圈普遍关注点的问题,问题本身涉及的方向之偏僻、概念之超前,与他那基础不牢的形象形成了荒谬的对比。
这一切,与她记忆中那个偷偷摸摸接超纯水、手上带着疑似实验操作留下的细微伤痕、用漏洞百出的借口请教“非线性电路”的卓越,逐渐重叠起来,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越来越清淅、也越来越令人费解的谜团。
这天傍晚,图书馆的阅览区安静得只能听到翻书和空调运行的微弱声音。苏沐抱着一本专业书,看似随意地选择了卓越对面那个空位坐了下来。
卓越正全身心沉浸在与那本《脑电信号算法入门》的搏斗中,右手无意识地抓扯着头发,面前还摊开着苏沐借给他的那本字迹工整的《仿真电路基础》笔记,两相对比,更显出一种知识层面的撕裂与挣扎。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跟某个看不见的对手争论。
苏沐没有立刻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分钟,目光掠过他紧锁的眉头、因疲惫而泛红的眼框,以及那本天书般的算法教材上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段落。然后,她用一种不会打扰到周围人的、极其平和的音量,轻声开口:“你需要帮忙吗?”
卓越象是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颤,抬起头,看到是苏沐,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合上那本暴露他“不务正业”的书。
“我看你盯着这本书的‘特征提取与分类器设计’这一章很久了,”苏沐的语气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丝毫打探的意味,“这一部分的理论基础确实涉及大量的线性代数和概率统计,推导过程很复杂,对于初学者来说,门坎非常高。很多相关专业的研究生,初次接触时也会感到非常头疼。”
卓越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大脑飞速运转却编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能解释他此刻行为动机的借口。他难道能说,自己正在试图理解这套算法,是为了给一个手搓的、用来读取自己脑波控制开关的破烂系统编程?最终,他只能挤出几个苍白的字眼:“就…就随便看看,拓展一下知识面…了解一下前沿…” 他的眼神下意识地飘向别处,不敢与苏沐那双过于清澈冷静的眼睛对视。
苏沐静静地看着他,没有立刻戳破他那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掩饰,也没有继续追问那个他显然无法回答的“为什么”。她只是微微颔首,用一如既往平淡的语调说:“如果有哪里实在看不懂,又确实想弄明白的话,可以来问我。虽然我的主要研究方向不是神经工程或脑机接口,但这些信号处理和模式识别的基础原理,很多学科都是相通的。”
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卓越放在桌角、用来垫高笔记本计算机的那块略显笨重的、边缘还有些锈迹和奇特接口的金属板——那是他从拍来的那台老设备上拆下来的外壳底板。她的眼神在那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金属板上停留了零点几秒,眸色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联想到了什么,但她最终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自己面前的书本上,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次出于同学情谊的普通学术关怀。
然而,卓越却被她那一眼看得后背几乎又要冒出冷汗,总觉得她平静的目光下似乎已经洞察了太多,自己那点秘密在她面前仿佛透明了一般。他感觉自己就象在走钢丝,而下方注视他的眼睛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锐利。
【警告:目标‘苏沐’的怀疑度与关注度持续升高。基于其观察力与逻辑分析能力,宿主信息暴露风险显著增加。强烈建议立即提高信息保密等级,减少异常行为。】系统的警报声在脑海中响起,冰冷而急促。
卓越内心一片哀嚎:提高保密等级?减少异常行为?我倒是想啊!可你们这坑爹的系统任务一个比一个变态,给的破设备一个比一个不靠谱,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再这样下去,不用等系统惩罚,我就要先被自己这分裂的生活和各方的关注给逼得精神分裂了!
他低下头,试图将脸埋进书本里,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图书馆里温暖的空气,此刻却沉闷得让他喘不过气,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眼睛,从四面八方,从现实与虚拟的各个角落,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个在迷途中艰难跋涉、却不知前方是深渊还是奇遇的孤独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