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一件件陈列在丝绒台面上的珍奇:有未来感十足的概念产品模型,有捐赠出的珍贵艺术品,也有某些高科技公司的股权象征性份额。终于,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聚光灯都吝于过多眷顾的地方,他看到了它——那台系统提示过的、上世纪中期的实验性脑电研究设备残件。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与周遭的光鲜亮丽格格不入。那是一个大约两个鞋盒大小的金属铁盒子,表面是灰绿色的哑光漆,如今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深色的底漆和些许锈迹。面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形旋钮,每个旋钮边缘都刻着早已模糊的刻度,还有一排排老式的香蕉插座接口和拨动开关,几个真空管仓空着,像失去眼球的眼睛。旁边还随意放着几个与之配套的头戴设备,由粗糙的皮革、金属网和巨大的耳罩组成,连接线粗壮且橡胶外皮已然老化开裂。一块小小的标签牌上简单地写着:“约1950年代,自由邦联某大学早期认知科学研究非标准实验设备残件,具体功能与历史背景已遗失,适合怀旧科技收藏。”一种被时光遗忘的沧桑感和孤寂感扑面而来。
就是它了!卓越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混合着激动与希望的暖流暂时驱散了方才的寒意。他几乎能想象到当年研究人员戴着它,在充满纸带和示波器光芒的实验室里探索人脑奥秘的场景。
“你对这个……感兴趣?”一个轻柔得仿佛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一丝奇特空灵质感的女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身边极近的距离响起。
卓越吓得几乎跳起来,猛地转过头,心脏再次狂飙。只见一位穿着香槟色单肩长款晚礼服的年轻女子,不知何时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旁不足一米处。她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身姿纤细挺拔,肌肤白淅得近乎缺乏血色,在宴会厅柔和的光线下泛着象牙般的光泽。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最高明的匠人精心雕琢的人偶,每一笔都恰到好处,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近乎非现实的完美感。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大眼睛,眸色是极其罕见的浅灰色,象是笼罩着伦敦雾气的玻璃,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带着一种纯粹而浓郁的好奇,打量着展台上那台破旧的设备,然后又缓缓移向卓越。
她的美丽带着一种易碎而疏离的氛围,让卓越有一瞬间的失神,但更让他心头微紧的是她身上那种独特的气质——那是一种混合了与生俱来的高贵、一丝难以言喻的忧郁、以及…一种仿佛与周遭热闹格格不入的、不易察觉的深刻孤独感。
“啊…是,是啊,”卓越结结巴巴地回答,下意识地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只能找了个最平庸的借口,“觉得挺…古老的,看起来很有…历史感。”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象一个单纯的怀旧科技爱好者。
“古老的东西,往往藏着被时代尘埃掩盖的、被遗忘的智慧碎片,不是吗?”女子微微侧过头,对着他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那笑容很美,弧度完美,却似乎缺乏足够的情感温度,更象是一种礼仪性的表情。“我父亲…他也一直很偏爱收集这些沉默的旧物。”她的声音轻柔,提到“父亲”时,语气里听不出太多亲昵,更象是一种平淡的陈述。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到卓越脸上,那浅灰色的瞳孔清澈却深邃,仿佛具有某种穿透性,让卓越莫名地觉得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无所遁形,后背又开始隐隐冒汗。“你很面生,似乎不是基金会往来名单上常见的客人面孔。”她的话语很直接,但语气并不令人反感,只是带着探究,“你是学生?”
“是…是的,”卓越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理工大的学生。”
“理工大…”女子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浅灰色的眼眸里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是学习物理?还是电子工程?”她追问了一句,似乎对这两个领域格外关注。
“呃…都…都沾点边吧。”卓越回答得更加含糊其辞,心跳加速,生怕对方继续深究下去。
“真好,”她闻言,轻轻感叹了一声,目光飘向远处那些正在高谈阔论着投资风口与未来市场的宾客们,语气里悄然染上了一丝淡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与深深的厌倦,“可以相对自由地探索知识最前沿的边界,沉浸在纯粹的逻辑与现象之中。不象这里,每个人似乎都只热衷于谈论着投资回报率、市场估值和那些…虚无缥缈、被精心包装出来的未来愿景。”她的话语象是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宴会厅华丽表象下的某种本质。
卓越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他感觉自己仿佛触碰到了某个不该触及的层面,只能尴尬地干笑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伊芙琳(evelyn),原来你在这里。”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入,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李不知何时已然走近,极其自然地将手轻轻搭在了被称为伊芙琳的女子的肩膀上,目光低垂,充满慈爱地看着她(但那慈爱之下,卓越似乎能感觉到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又在看这些充满历史尘埃的老古董?对你的身体可没什么好处。这位是……”他的目光随即转向卓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儒雅笑容,仿佛刚才那令人胆寒的对视从未发生过。
“父亲,这位是……”李看向卓越,示意他自我介绍。
“卓…卓越。”卓越赶紧自报家门,感觉刚刚干下去的手心又开始冒汗了。李面前,他感觉自己就象一张透明的纸,任何掩饰都徒劳无功。
“卓越同学,”李笑着点了点头,语气平和,“很好的名字,寓意深远。看来在年轻人里,还是有对科技发展史和这些厚重实物感兴趣的人存在,这很难得。希望你在今晚的宴会上过得愉快。”他的态度礼貌周到,无懈可击,但卓越却能清淅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距离感和自上而下的压迫感,仿佛对方只是在礼貌地履行程序,而自己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直到那父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之中,卓越才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感觉自己象是刚从高压氧舱里出来,又象是在鬼门关前来回蹦迪了一场,浑身都有些虚脱。
卓越内心唯有苦笑。警剔?他当然想警剔!他现在只想立刻挖个地洞远离这父女俩,越远越好!那个伊芙琳虽然看起来没有她父亲那么具有直接的压迫感,但她身上那种非人的精致感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浅灰色眼眸,同样让他感到莫名的不安。
接下来的拍卖过程反而异常顺利。那台老旧笨重的脑电设备残件,在这个追逐着最前沿科技和光鲜亮丽概念的地方,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且毫无吸引力。几乎无人与卓越竞标,最终,他以一个低得几乎等于白捡的价格,成功拍下了这个沉甸甸的铁盒子。他紧紧抱着这个冰冷的、散发着陈旧金属和尘埃气息的“宝贝”,几乎是逃离般地冲出了宴会厅,将那片流光溢彩与暗流涌动彻底抛在身后,深深吸了一口室外微凉且自由的空气,仿佛重获新生。
他并不知道,在他几乎是跟跄地离开后不久,宴会厅二楼一处僻静的弧形落地窗前,伊芙琳·李去而复返,静静地站在那里。她香槟色的礼服在窗外都市霓虹的映衬下泛着微光,而她那双浅灰色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追随着楼下那个抱着笨重铁盒子、略显狼狈地钻进一辆的士的年轻身影,直到车辆的尾灯彻底融入城市的车流,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完美的人偶,唯有那双罕见的浅灰色眼眸深处,闪铄着一种与她父亲墨菲斯·李那掌控一切的深邃截然不同的、复杂而微妙、甚至带着一丝奇异渴望的光彩,仿佛看到了黑暗中一簇微弱却截然不同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