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八,乡试结束的第二天。
省城的喧嚣并未因考试的结束而平息,反而因为等待放榜的焦虑而变得更加躁动。贡院附近的酒楼茶馆里,到处都是聚在一起对题、估分的学子。有人痛哭流涕,觉得自己考砸了;有人意气风发,觉得自己必中无疑。
林阳和沈砚并没有急着离开。沈砚知道,这时候回去路途劳顿,而且万一放榜了,还得再折腾一趟来谢师,不如索性在省城住下。
“姐夫,咱们还是回去吧。”林阳坐在客栈的房间里,有些坐立不安,“在这儿干等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回去?回哪儿去?”沈砚正擦拭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朴刀,头也不抬地说道,“这省城到县里几百里地,一来一回得好几天。万一你中了,还得回来拜谢主考,再折腾一趟?你身子骨还要不要了?听我的,就在这儿住着。反正这客栈是李掌柜的熟人开的,房费也不贵。”
林阳叹了口气,知道沈砚说得在理,但他心里总是挂念着家里的晚娘和奶奶,还有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苏婉。
“好吧。”林阳无奈地点了点头,“那咱们就在这儿多住几天。”
接下来的日子,是最难熬的。
沈砚为了让林阳散心,也为了打探消息,每天都会带着他在省城四处转转。
这天,两人来到了秦淮河畔。
此时的秦淮河,画舫凌波,笙歌彻夜。岸边的柳树垂下万千绿丝绦,随风摇曳。
“姐夫,这里就是秦淮河啊。”林阳看着眼前的繁华景象,心中却有些感慨。这世间的声色犬马,与他寒窗苦读的日子,仿佛是两个世界。
“是啊,这就是有钱人的地方。”沈砚撇了撇嘴,显然对这种纸醉金迷的地方不太感冒,“走吧,那边有个书肆,听说有不少孤本,咱们去看看。”
两人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嬉笑声。
“哈哈哈哈!赵兄,你这词填得妙啊!‘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好意境!好意境!”
林阳脚步一顿,回头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一座画舫上,几个身穿锦袍的公子哥正凭栏远眺,饮酒作乐。其中一人,正是县太爷家的公子,赵虎。
赵虎也看到了林阳,原本得意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随即变成了一脸的嘲讽。
“哟,这不是林大才子吗?”赵虎隔着老远就喊道,声音里满是戏谑,“怎么,考完试了还没走?是不是觉得自己考得不错,想在省城多风光几天?”
林阳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欲走。
“站住!”赵虎见状,跳下画舫,带着两个家丁拦住了林阳的去路,“怎么,见到本公子连个招呼都不打?太没规矩了吧?”
沈砚上前一步,挡在林阳身前,冷冷地盯着赵虎:“赵公子,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小舅子不想跟你说话,请让开。”
赵虎被沈砚那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但看到周围还有朋友看着,便强撑着胆子说道:“你是谁?敢这么跟本公子说话?我告诉你,这次乡试,我可是托了关系的。那主考官的门生,跟我父亲有八拜之交。这次的解元,非我莫属!你这穷酸书生,还是早点回家卖红薯吧!”
说完,赵虎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在手里抛了抛,一脸傲慢地看着林阳:“听说你家里开了个杂货铺?啧啧,那能赚几个钱?这样吧,你给本公子磕三个响头,这锭金子就是你的。以后在县里见到我,绕道走,怎么样?”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指指点点,等着看笑话。
林阳看着赵虎那张嚣张的脸,心中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现在动手或者争吵,只会落人口实。
“赵公子,”林阳看着赵虎,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这金子,你留着给自己买棺材吧。至于乡试……咱们放榜见分晓。”
“你敢咒我?”赵虎大怒,扬起手就要打林阳。
沈砚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赵虎的手腕,轻轻一捏。
“啊!疼!松手!快松手!”赵虎疼得龇牙咧嘴,脸色瞬间惨白。
“赵公子,自重。”沈砚冷冷地说道,随手一甩,将赵虎甩了个踉跄。
“你……你们给我等着!”赵虎捂着红肿的手腕,恶狠狠地瞪了林阳一眼,带着家丁灰溜溜地走了。
“姐夫,咱们走吧。”林阳不想再纠缠,拉着沈砚转身离开。
回到客栈,林阳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阳儿,别往心里去。”沈砚给林阳倒了一杯茶,“那种草包,就算中了也是靠钱堆出来的。你是凭真本事,怕他作甚?”
“我不怕他。”林阳握紧了茶杯,指节泛白,“我只是觉得,这世道太不公了。像他这样的人,也能凭借权势践踏读书人。”
“不公?”沈砚冷笑一声,“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但你要记住,公道自在人心,也在那考卷上。只要你文章写得好,谁也压不住你。”
林阳看着沈砚坚定的眼神,心中的阴霾散去了一些。
“姐夫,你说得对。我会用我的笔,去证明自己。”
日子一天天过去,放榜的日子终于定在了九月初九,重阳节。
这一天,省城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天还没亮,贡院门口就已经挤满了人。有考生,有家属,还有专门来看热闹的百姓。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盯着贡院那高高的围墙,等待着那张决定命运的红榜。
林阳和沈砚也在人群中。
沈砚紧紧握着林阳的手,感觉到小舅子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别怕。”沈砚低声说道,“姐夫在呢。”
林阳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终于,随着一阵锣鼓声响起,贡院的大门缓缓打开。
几个差役抬着一张巨大的红榜走了出来,将其张贴在大门旁的照壁上。
瞬间,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了上去。
“让让!都让让!”
“我是举人!我中了!”
“哎呀,怎么没有我的名字?不可能!肯定是贴错了!”
哭喊声、欢呼声、怒骂声交织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
“阳儿,走,咱们也去看看。”沈砚护着林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红榜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名字,用的是朱红的颜料,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林阳的目光从第一名开始往下扫。
第一名,解元,是邻省的一个才子。
第二名,亚元。
林阳的心跳越来越快,手指微微颤抖。
他在前十名里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也没有看到赵虎的名字。
随着名次越来越靠后,林阳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难道……真的落榜了?
他想起了姐姐的期盼,想起了奶奶的碎银子,想起了苏婉那清澈的眼眸。若是落榜了,他该如何面对他们?
“姐夫……”林阳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好像……没中。”
沈砚皱了皱眉,他不识字,只能干着急:“别急,别急,再往下看看。是不是在后面?”
林阳咬着牙,继续往下看。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在第五十八名的位置,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林……阳?”
林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仔细再看。
没错!
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第五十八名,林阳。
“中了!姐夫!我中了!”
林阳猛地转过头,抓住沈砚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真的?!”沈砚看到林阳那狂喜的表情,也瞬间明白了。他一把抱起林阳,在人群中大喊道,“中了!我小舅子中了!哈哈哈哈!”
周围的人纷纷侧目,有人羡慕,有人嫉妒。
而在人群的另一角,赵虎正瘫坐在地上,看着红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他带来的家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少爷,咱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赵虎疯了一样推开家丁,“不可能!我明明送了那么多银子!为什么没有我?为什么?!”
但红榜是不会骗人的。
林阳没有理会赵虎的失态,他此刻的心中,只有无尽的喜悦和激动。
他中了!举人!
从今天起,他不再是寒门书生,而是朝廷的举人老爷!他有了资格,有了底气,可以去追求他想要的一切。
“婉妹……”林阳望着县城的方向,心中默念,“我做到了。”
沈砚兴奋地拍着林阳的肩膀:“走!阳儿!咱们回客栈!不,咱们去买酒!今天不醉不归!明天,咱们风风光光地回家!”
“好!回家!”
林阳看着沈砚,眼眶微红。这一路走来,若是没有姐夫的守护,他不可能走到今天。
夕阳下,两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省城的喧嚣依旧,但对于林阳来说,这已经不再是让他感到压抑的地方,而是他命运转折的起点。
九月初十,清晨。
省城的街道上,一辆装饰一新的马车缓缓驶出城门。
马车上插着一面小旗,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林”字。车帘掀开一角,林阳身穿一身崭新的青布长衫,头戴方巾,虽然面带疲惫,但精神焕发。
沈砚骑在马上,腰杆挺得笔直,像个护送钦差的护卫。
“驾!”
随着一声鞭响,马车缓缓驶上了通往县城的官道。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匆匆的过客,而是载誉而归的英雄。
而在千里之外的县城,“和兴斋”的大门紧闭。晚娘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林阳临走时留下的那本诗集,眼神有些呆滞地望着门口。
她不知道,那个改变命运的消息,正在快马加鞭地向她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