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北海,长史孔府。
庭中槐影婆娑,石青棋枰旁,青铜博山炉煨着陶缶,茶烟袅袅,水沸声与檐上的风铃,音声相和,旁边放着一卷竹简。
二十八九岁的儒生,指间拈一枚黑子,凝神未落,袖口微垂,露出半截青竹纹的袖缘。
与他对弈的家公,正是举荐王豹到上柳亭出任亭长的孔礼,这位孔长史看了看棋盘,左手摩挲着灰白胡须。
随后儒生笑道:“叔父棋艺精湛,再有数手便要‘屠龙’了。”
孔礼闻言,右手端起茶盅,啜饮时却被烫得颧骨一跳:“咳,文举啊,你这棋下的不如你那通家之好啊。”
孔文举闻言一愣:“叔父是说,王家二郎?”
孔礼嘴角微微上扬:“这个王家二郎,连本丞都看走眼了。”
随后,他指了指棋盘旁的竹简:“想必你也听说了,上任没几天居然闹出这么多流言蜚语,看看吧,这是那孺子遣人送来的请罪书。”
孔文举打开竹简,只见字迹峻急,力透简背,其上写着:
“上柳亭长臣豹顿首再拜言:
长史明公座前:
上柳亭十里外,有山匪聚啸,劫掠道途。今禾稼将登,民恐失收,事急难待。豹依律募乡勇备寇,然累报县丞,未蒙钧命。
亭民王黎状告箕乡豪强张氏,恃势侵夺田产,凌虐黔首。豹为核验情实,率乡勇闯张氏宅取证。事出仓促,未及请命,伏惟明公恕豹专擅之罪。
豹虽以保境安民为念,然越职行事,干犯律令。今束身待罪,唯乞明公垂察。
臣豹诚惶诚恐,顿首顿首,再拜上言。”
孔文举看完不由瞪大双眼:“这……王二郎怎这般鲁莽,私闯豪强家宅,如此大事为何不曾见乡中来人弹劾?”
孔长史摸了摸胡须:“因为这孺子现在还没闯,而是将要闯,这份请罪书,是想让我保他。看来我把他荐去箕乡的目的,他已有所察觉,此人当真聪慧,将来必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孔文举闻言飒然失笑:“哈哈,好个王二郎,叔父作为他的举荐人,他的事还非管不可啊,看似是请罪书,实则是给我孔氏的投名帖啊。”
孔礼亦笑道:“原想让先他吃点苦头,不曾想他倒占了个先手,也罢,既然已是利刃,便无需淬火了,文举,你不是要奉旨巡北海么?就先巡箕乡吧,把这个交给那孺子,让他认得自己在什么位置。”
说罢,孔礼从袖口取出一卷缣帛,赫然是整北海的地图。
……
晨雾初散,山林间鹰隼盘旋,蹄声、犬吠、矛戟碰撞声混作一片。
张氏庄客驱着十余条细腰猎犬窜入灌木,犬吠急促如擂鼓。后方二十余名持矛健仆紧随,矛尖斜挑,寒光在林隙间闪烁,防备野猪突袭。
孙氏曲部最为惹眼——清一色少年郎,背负弓弩,胯下青骢马踏碎枯枝,在林间飞驰如风。
溪畔平地上,三家家主的牛皮大帐早已支起。张圭斜倚青毡坐榻,两名婢女手持麈尾,替他驱赶蝇虫。面前的黑漆食案上,一只鎏金铜鼎热气蒸腾,炖得酥烂的鹿脯混着茱萸辛香,弥散在潮湿的晨雾里。
孙观用匕首剜着炙烤的鹿腿:“圭公此时犹有弋猎之趣,就不怕那王二郎带那群泥腿子冲你的庄园吗?要某说,尔便让他煽动,某不信他真敢联名上书。”
秦弘轻蔑一笑:“那厮哪有这个胆量,前番听得流言,我还以为他要张榜召集所有细民联合上书呢,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如今便没了动静!想来是咽不下这口气,效灌夫骂座耳。”
张圭闻言,鼻翼青痣随冷笑抽动:“那何安要是再不回亭舍,恐怕他就要亲去县丞报备招募乡勇了,孙君扣得了何安,还能扣他王豹不成,别忘了他可是郑玄的门生,这北海终还究有一半是党人的。”
孙观嘴角勾一抹冷笑:“圭公老谋深算,孙某不及也。”
就在豪强们纵马围猎、谈笑风生之际,上柳亭外,四十余名乡勇肃立待命。
阿黍疾奔而至,单膝跪地,激起一片尘土:王君!探明了,张氏庄客辰时已出猎,庄内只剩女眷和几个老仆!
周亢急道:王君,机不可失!若等他们猎归,大事难成!
王豹高踞白马之上,未发一言,忽地抬头,远处,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韩飞策马而至,喘息未定:王君!长史口令——入宅取证,秋毫无犯!
王豹拔剑出鞘,寒光映亮众人面庞:听令!入宅取证,不得擅动一物!
众乡勇齐声应喝。
马蹄卷起的尘土尚未落定,众人已至张氏庄园门前。墙头乌鸦惊飞,门缝里渗出线香与皮革混杂的腐朽气味。
王豹抬手示意众人噤声,亲自上前叩响朱门。
铜环三响,门缝里探出一张阴鸷的脸——是个颧骨高耸、眼白浑浊的臧获。
王豹冷声道:上柳亭长王豹,据亭民王黎诉状,查勘田契纠纷。
那臧获正要关门通传,王豹一脚踹去,门板地震开,惊飞檐下栖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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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获踉跄倒地,颤声道:王、王君这是何意?
王豹一把揪住他衣领,冷笑:狗奴,脑袋先寄在你肩上!
放肆!张家主母缓步而出,鬓发一丝不乱,目光如刀:尔等可知这是何处?
王豹正色拱手:夫人,本亭依律查勘田契,还请行个方便。
主母侧身让路,语气森冷:妾身这庄中无男丁,还望亭长莫惊扰女眷。
那是自然!搜!王豹一挥手,阿丑带人直奔东厢。
不多时,阿丑捧出一卷竹简:东厢书柜第三格,是此物!
展开一看,里面并非租契,却是北海相府所发诏书,附田契一张,载张氏开荒十亩地,四至与王老汉地界桩全同。
王豹扫了一眼,冷笑道:好手段!先诱骗王黎抵押租契,待他还不上租,便没收租契,再买通县官改租为赐,最后竟能拿到相府诏书,将租田变作开荒所得!
主母嘴角微扬,慢条斯理道:王亭长此言差矣,此地乃是数年前我张氏率佃户开荒所得,此契乃郡里所发,印信俱全,界桩分明,何来手段?若是需要的话,我张家有的是佃户人证,倒是王亭长偏听偏信,借细民之口,以官欺民,打压我等,幸朝廷有法度在,世间有公理在,王亭长初来乍到,要想立威,只怕是找错了人。
(注:东汉时期,豪强家佃户的证词,同样具备法律效益。)
王豹卷起竹简,冷声道:朝廷法度和世间公理,从夫人嘴里说出还真是刺耳,此契本亭暂扣,若查无纰漏,自当奉还。
主母淡淡道:王亭长请便,只是夫君说了,归还田契时,负荆请罪可不够,须以晚辈之礼奉茶。
王豹不再多言,转身喝道:
众乡勇随他撤出庄园,只余朱漆大门在风中作响。
……
天色骤暗,浓云如墨,沉沉地压向大地。远处传来闷雷滚动之声,仿佛天公在酝酿一场盛怒。
起初只是零星雨点,砸在干裂的黄土上,激起细小的尘烟。转眼间,雨势骤急,千万条银线自苍穹倾泻而下,将天地连成一片混沌。
王豹独自站在亭舍院中,任凭冰冷的雨水浸透着衣裳,心中不禁感慨:天公又作美啊!王老丈爷孙便先安置在后院吧,待将来老子翻盘时,再还他们一个公道。
这时,亭舍门口突然传出一阵戏谑之声:“此非得了癔症的王二郎乎?当年在师君门外不够舒坦,跑到这山野之地,再淋个通透?”
王豹转头一看,只见一人穿着蓑衣头戴斗笠,正倚在门框上,嘴角带着笑意,手中还提着一个酒葫芦。
待看清来人,王豹笑道:“兄长缘何至此,莫不是专程看我笑话的?”
“哈哈,能看到你王二郎吃瘪,实乃人生一大快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