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柳亭向北五里地,秦氏庄园,东厢房。
沉水香雾在错金博山炉上盘绕,二十八九的美妇人一袭金泥簇蝶罗衣映得满室生辉,眼角一颗泪痣尽显风情,葱根般的指尖划过竹简的刹那,算珠脆响竟比檐角风铃更急三分。
门外急匆匆闯进一青衣:“少主母,弘郎君又在点庄客了,说是明日要与张家家主和孙家郎君一同狩猎。”
美妇人蛾眉几不可察地一颦,吐属清华:“又是这般性急,弘弟愿去便去,你一个青衣婢女,还管得了他?”
青衣撒娇道:“奴婢哪敢啊,只是……”
随后压低声音:“只是弘郎君最近和孙、张两家走得有些近了。”
美妇人唇角微扬:“弘弟少慕任侠,狩猎这等事最合他心意,由他去吧,那新来的亭长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那青衣脸上露出几许愤慨:“这两天,亭舍没传回什么消息,这个不文不武的王二郎,亏他还是大儒门生,却丝毫不通礼数,见了孙、张两家家主,却不曾持谒帖拜会少主母。”
美妇人轻笑:“那王亭长年少有为,自是不把我等女流放在眼里。”
“呸!什么年少有为,我听庄客们说了,那人不过是个志大才疏之人,在营陵县的名声可难听了。”
美妇人瞥了她一眼,端起了手中一扇琉璃镜:“不文不武?士人偏见罢了,知道这琉璃镜作价几何吗?相府那边传来的消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凭一己之力将快要落败的王氏推为营陵豪商,这也算志大才疏?”
随后美妇人开始喃喃自语:“放着近在眼前的东莱港不要,宁可被袁氏剥去三成利,也要走洛阳黑市,这少年有趣得紧啊……”
青衣女子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听庄客们还说,这两日这七里八亭的酒肆到处都在疯传,说这位王亭长爱民如子,誓要给受张氏欺压的王老丈讨回公道,那个阿黍也在到处打听张家将强占土地的田契藏在什么地方,连小儿童谣都在唱呢!”
妇人来了兴趣:“哦,怎么唱的?”
青衣按着《小麦谣》曲调,清唱道:“假田黄,赐田苍,张家算珠响叮当。五石黍,十亩偿,桑未凋时田骗光。小儿哭,老丈伤,脚趾换得盗田赃。亭长怒,麦茬昂,敢为细民裂肝肠!”
啪!
妇人按下平面镜,瞳孔微缩:“速去通传,今岁收成欠佳,凡我秦氏租客,租粮减半!”
……
往西南方走二十里路,孙氏庄园。
院内,甲士操练杀声整天,锦衣郎高坐台前,好似观看演武的少年将军,听完旁边小厮的汇报,忽而仰天长笑:
“哈哈!好个胆大包天的王二郎,居然选了这条路,某倒是越来越欣赏他了,这童谣只怕要让张老儿咬碎了后槽牙吧。”
小厮带着一丝担忧:“主人不担心他掀起民变吗?”
锦衣郎把玩起一把匕首冷笑道:“变?变就是军功!再者说张老儿定的计,与某何干?莫要管他,好好操练,既然张老儿在这个节骨眼上,还有邀约雅兴狩猎,咱们明儿好好就陪陪他。”
……
上柳亭,亭舍,东厢房。
桌案上放着一局残局,王豹独自坐于黑棋方,却一手捏着白棋落下,竟生生屠掉黑棋一条大龙,嘴角却微微上扬道:“明日约两家狩猎,老狐狸,看来你也不想鱼死网破啊,自己调虎离山,那就差放饵给我咬了,我倒真有些好奇,你这颗弃子究竟是谁。”
“王君,不好啦!阿黥出事了!”
就在这时,听到阿黍焦急喊声,他执黑子的手一顿,心中错愕,嘴里喃喃道:“张黥?“”
随后他放下那棋黑子,缓缓走出东厢房,只见阿黍跌跌撞撞冲到跟前,气喘吁吁:“王君,阿黥他……他……被张家扣下了,张家说……说亭卒犯奸,午时不至,黥面送还。”
王豹拔出腰间长剑,‘大怒’道:“好个黥面送还!《囚律》曰凡劾必先验问,他们倒替朝廷做起决曹了!通知阿丑,召集人手,咱们去张家要人!”
旁边制甲的郑薪闻言大惊,慌忙起身:“王君!张敏是郡贼曹掾,他们敢扣人必有后手!”
王豹怒道:“后手?拘吾弟兄,如断吾手足!吾难道就没有后手?郑薪把你新作的十张弓弩带上!”
郑薪瞪大了双眼,好像在说——这是你的后手?
王豹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诺!”
午日烈焰正炎,几只麻雀躲在张家庄园的檐下,偶尔蹦跳几下,又缩回阴影里。
忽而蝉鸣聒响,只闻树林中一阵脚步声响起。
此时,一白衣青年,胯下白龙马,手提亮银枪,腰间三尺剑,后面跟着四十余个青壮,手持钩镰、弓弩,冲出丛林,一声怒喝,打破午间宁静。
“大胆张氏!私扣官府吏卒,僭越王权,该当何罪!”
这时,张家大门轰然洞开,涌出一群乌泱泱手持刀戈的宾客。
紧接着便是一声冷笑:“王亭长,好大的威风!尔手下亭卒强迫我府中婢女,按《杂律》当以论处,汝私募乡勇,妄图冲击民宅,又该当何罪?”
随着这一声质问,朱门后缓缓走出一位鼻翼上有颗青痣的家公,正是张家家主——张圭。
王豹闻言不耐烦的说道:“少废话!汝让本亭亲自来提人,本亭来了!人呢?”
张圭胡须猛然一抽,向后勾了勾手。
两个奴仆拽着锁链拖出张黥,此时的张黥一身血污,蓬头乱发,眼神凶恶的盯着张圭。
王豹见状瞳孔一缩,大怒道:“皓首匹夫!竟敢擅动私刑!”
其身后的青壮无不愤慨,周亢已然搭弓,好似就等王豹发话。
张圭猛一瞪眼,怒视王豹,随后他从袖中取出认罪状,还以颜色:“黄口小儿!且视此囚署记!按《具律》吏奸,劾长吏’,带着尔的人回去自劾待参吧!”
说罢张圭转身进府,其嘴角微微上扬,王豹的枪尖在烈日下嗡鸣震颤,他盯着张圭的背影:“圭公,这盘棋如今算是开局了,你我——来日方长。”
张圭脚步一顿,鼻翼上的青痣在阴影中微微抽动,却终究没有回头。
两个奴仆将张黥踹翻在地,锁链哗啦一响,像丢破麻袋般将他扔在尘土里。
张黥的身子重重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浮灰,血从嘴角溢出,在干裂的土块上洇开暗红。
阿黥!周亢的弓弦绷得咯咯作响,却被阿丑抬手按住,乡勇们冲上前去,手忙脚乱地扶他,可张黥却死死盯着那张圭的背影。
王豹翻身下马,叫众人将张黥扶上马背,周亢愤然说道:“王君!就这么算了?”
王豹冷冷看了一眼身后的张家庄客说道:“这笔账,本亭记下了,终有一日叫他们连本带利的还回来,走!”
回亭舍的路上,马蹄声沉闷地叩击着黄土,来时如疾风骤雨相比,此刻却像秋后的残兵。
王豹牵着白马,走在最前,身后的乡勇们低垂着头,钩镰拖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像是被抽去了筋骨。周亢的弓弦不知何时已经松了,弓梢无力地蹭着马鞍,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张黥伏在马背上,每一下颠簸都让他咬紧牙关,阿黍想给他喂水,却见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发白,最后终于从牙缝中吐出:“王君……某给兄弟们添乱了。”
王豹心中暗自叹息,好歹是因为爱情,咱相信爱情!
于是转头看了看张黔,又看向垂头丧气的众人,随后飒然一笑,对着张黥调笑道:“难怪阿黍一提张家婢女的抱腹,你就面红耳赤,感情出在这里啊?那你就跟得好好操练!等将来有一天我们斗倒了这群豪强,便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随后他停下脚步,看向这些乡勇:“兄弟们,何故垂头丧气?是觉得我们今日,眼见阿黥受了私刑,却不能帮他讨回公道,输了颜面吗?”
周亢猛地攥紧弓臂,指节发白:王君!今日为何不动手,给他们些颜色,若不是丑哥拦住,俺今日定将那老贼一箭穿心!”
王豹内心吐槽,要是这支队伍只剩我和周亢,还有内奸的话,那我怀疑我就是那个内奸……
但他还是拍了拍周亢的肩膀,随后向众人问道:“大伙是不是也认为今日我们应该跟他们搏命?”
这四十余人皆挑选的是亭长青壮,个个都是热血的汉子,如今被王豹这么一问,无不愤慨应道:“不错!就该跟他们拼了!”
“好!咱们上柳亭的汉子,没有一个是孬种!”王豹大喝道:“但是要我说,阿丑拦的对!”
众人纷纷面面相觑。
王豹忽将银枪往地上一顿,震起三尺浮尘:诸君可曾听过‘小忍成大谋’?昔日韩信忍胯下之辱,终成汉家名将!《汉律》有言:‘吏民相争,当诉于官。’今日张家私设公堂,动刑逼供,已是僭越王法!我等若贸然动手,反倒落人口实,让他们反咬一口。
周亢咬牙道:“可难道就这么算了?”
王豹冷笑一声,拍了拍腰间的剑:“算?当然不算!《兵法》云:‘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今日我等忍一时之气,并非怯战,而是要让他们露出破绽!”
他环视众人,声音渐高:“张家仗着势大,横行乡里,强占民田、欺压百姓,早已天怒人怨。我们只需暗中收集罪证,待时机成熟,便要他们知道,触怒百姓者,虽强必诛!”
众乡勇闻言,精神大振,齐声喝道:“诺!”
这时,张黥猛然一阵咳嗽,他目露凶光说道:“王君,我知道张家的罪证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