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光和四年,天地异象,日赤如血,中有黑气,形如飞鸦,时局开始动荡。
青州,北海国,营陵县城的一角,有座府邸,与周围的民宅截然不同,一眼便知主人家颇有地位。
府门牌匾上写着“孔府”二字,是此地县丞孔礼家——哦,不,现在是守长史家。
这位孔长史不日就要前往剧县,那里是北海国的治所,就是行政中心的意思。
长史即是北海相的副职,放到别的郡叫郡丞,而‘守’字就是‘代理’的意思。
北海国和其他郡不同,放到现代大致是直辖市的意思,长史和郡丞这个官职,放到现代姑且可以算副市长。
这天,正值孔明廷休沐,却是朱门大开,像是有客临门。
往里走是青砖铺路直抵中堂。堂内陈设合礼,席设髹漆枰案,主位端坐一家公,长须丰颊,体貌雍容,正是本宅主人——北海代理长史孔礼。
而在他对侧则坐着一个眉清目秀的未及冠青年,那人一身白色长衫,倒有几分儒生模样,但腰间的三尺剑却与他的衣着很不搭。
此人姓王,名豹,尚无表字,乃东莱王氏之人,在营陵县小有名气,但不是什么好名声。
案上除了摆放着两只茶盅之外,还有一斤带着地窖湿气的金饼,以及一面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镶银边的平面镜。
孔长史不着痕迹的看了看桌上的金饼,指尖在案几上轻敲三下,随后端起茶盅轻轻吹了吹,浅尝一口,茶汤滚烫,他颧骨肌肉猛地一颤,接着神色如常的说道:“二郎倒是寻了个好营生。”
王豹显然有求于人,急忙赔笑道:“叔父取笑了,不过是些奇淫巧技,全仗叔父治郡之功,才得有此安生买卖,所以,侄儿才斗胆妄在叔父治下求一任小吏,好向叔父学些经世致用之道。”
孔长史颜色渐改,轻抚长须道:“治郡乃是秦府君之功,本丞刚得长史任命,焉能归功于我啊?二郎,你既已拜郑君门下,当专心治学,待及冠之后,令翁自有办法帮你举孝,又何必执着于山野小吏?”
王豹犹豫片刻后,长叹一口气人,拱手一礼:“我知晓叔父的好意,只是……唉,实不相瞒,侄儿治学确无天份,不比我那堂兄,家父亦常言我不及叔治远矣,如今在家已是颜面无光,于是就觉着,这纸上得来终觉浅,不如躬亲实践一番,从一届小吏学起,还望叔父成全。”
孔长史闻言沉吟试探:“纸上得来终觉浅——倒是暗合董子‘正其谊不谋其利’之辩,可是出自郑君之口?”
王豹不敢胡说,讪讪挠头:“是侄儿胡乱琢磨的。”
“哈哈,二郎常能语出惊人,岂无治学天赋?是汝朝三暮四罢了,闻汝此言,本丞倒想看看你在小吏上能悟得什么真知。”
接着他突然敛容:“然《王制》有云:‘爵人于朝,与众共之’。汝既求吏职,当谨守三尺法!若有逾矩——纵故人之子,本丞亦当效范滂‘投版去官’以劾之!”
王豹闻言称诺,心中喜不自胜,又吹捧孔长史几句才告退。
他走后,屏风之后走出个妇人,径直走到了桌前,托起那平面镜爱不释手,脸上带着欢喜之色:“老爷,这琉璃镜还真是看的贴切,听秦夫人说起,前儿个王豹就给她送了一面。”
孔长史闻言脸色渐黑:“不过是些奇淫巧技罢了,小小年纪就这般贿赂公行,真是枉读诗书。”
妇人得了好处,不免说上几句好话:“老爷说的是,不过,能捣鼓出这精致物件,这王豹端是聪慧之人,听说在洛阳黑市,此物作价近四十万钱。”
“噗!”
孔长史刚入口的茶汤喷洒一地,目光直追妇人手中琉璃镜。
那妇人见状趁热打铁:“若是老爷悉心调教,必能帮老爷多分担些公务。”
孔长史轻咳一声,随后摇头道:“他是一时头热罢了,得拜在郑君门下,不好好治学,反去学舞枪弄棒,得了个不文不武之名,又去琢磨奇淫巧技,如此三心二意之人,焉能成大器?不过……”
说着说着,他微微扬起嘴角:“王氏族人,郑玄门生,又好高骛远——若是再淬一道火,倒是把好刀!来人……备车,去相府!”
……
他们这番谈话,若是让王豹听到了,内心一定会先“万马奔腾”,然后大感无奈,并仰天长叹,对不起,天胡开局,还是丢了穿越者的脸。
他就是那个加班猝死,穿越东汉的幸运牛马。
原身还是个六岁的孩童时,得了一场大病,他就过来。
然而,光是学说话,就花了大概半年时间,东汉人可不说普通话,何况是东汉北海营陵县方言,好在家人只当是大病的后遗症。
在沟通无障碍后,得知这里是东汉末年,他出生东莱王氏旁支,从父亲辈迁来的营陵,虽说不是主家,但也妥妥的士族,家里还接济着一个叫王修的堂兄,那可是将来跟着曹老板,官至奉常的历史人物啊。
可不就是天胡开局吗?
这给他激动坏了,心里一合计,凭三十年的人生阅历混个神童的名声,有了名声找几个猛将哥拜把子,再去南阳哭一鼻子,这不直接起飞?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于是乎,他打定主意,先来波传统抄诗流,但要抄诗首先要让人知道自己认字儿,可当他翻开家中藏书之后,心就凉了半截。
隶书!堂堂本科学历,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好吧,为了大计,学!
年仅六岁的他向便宜父亲王纪提出要读书识字的要求,要知道东汉的孩子们是有童年的,一般八岁才就外舍读书。
儿子如此好学,可把王纪高兴坏了,只道大病之后开了窍,便允他与王修一起就外舍,学小艺。
也就是学认字、算数、礼节,和小学生差不多。
马上他就鹤立鸡群了,确实得了个小神童之名,但问题也来了,他发现最熟悉的唐宋诗词,并不合乐。
东汉流行乐府,他背的唐诗可没人教他怎么唱,就算是曹氏父子的诗赋,目前也不算“流行歌”。唯一记得,也只有李白的长歌行,若用琵琶伴唱,倒合得上《相和歌·平调》的拍子,可惜童子清诵只显戾气。
要知道光武中兴之后,再次倡导儒学,以柔治国,并抑制任侠风气,自那时大汉上层社会虽好施宾客,然门无侠客矣。而‘任侠’二字,也被某些二世祖败坏了,多与‘放荡’连在了一起。
于是童儿口中只哼到那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便已被其父一顿暴揍,嘴里骂骂咧咧:送他就外舍,不思好好治学,倒慕起了任侠歪风,小小年纪是要去孰家做门客?
其父也是越说越来气,边打边骂:“让你杀!让你杀!你连鸡都不敢杀,还学人任侠?”
王豹抱头鼠窜,心中哀嚎:李白误我!
想来王豹若有机会,也想奉劝下各位穿越者们,到了大汉境内别动不动就抄诗,容易挨揍。
不过他王豹转念一想,呵,诗词小道耳,不如来篇正经文章,于是脑海中闪过适用的《六国论》、《过秦论》、《阿房宫赋》……
做了十年牛马,除了记得最经典的几句,找不出一篇能背下全文的。
咳,旁门左道耳!
咱讲究人,借鉴一两句就行,不兴全文抄!
再说咱已经是神童了,对个六岁的宝宝不要太苛刻!
但没过两年,他就被啪啪打脸了,王修那是真神童,妥妥的别家小孩,那拗口的诗经,人家是过目不忘,要比背书,王豹就相形见绌了,除了那关关雎鸠和蒹葭苍苍背得滚瓜烂熟,其余皆是磕磕绊绊。
坊间流言,人小而聪了,大未必奇。
王豹当然不甘心,转念再一想,名声这东西,不见得要自己学出来,拜个名师也行啊!君不见刘皇叔不就到处自吹自擂,他师从卢植嘛。
时值大儒郑玄遭党锢之祸而归乡,王豹就和父亲商量,要去高密郡拜师郑玄,并称外舍先生只教背书,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否焉?
王父也觉得有理,自家儿子早慧好学,怎就被教成大未必奇?当即拍板,动用社会关系,带王豹去高密找郑玄。
王豹算计着,郑玄此时名声虽未至巅峰,但也是准一线经学家,怎么可能会教一个八岁还在读外舍的小孩,故为了大计,眼瞅这天气不好,在郑玄家门口站了三天,天公作美,生生淋了一天雨,已示“求学心诚”。
岂料老儒生开门便道:“你这孩子,下雨不躲,恐是得了癔症?”
……但好歹是拜师成功了。
刚开始郑玄也称奇,一个八岁的小孩居然能夸夸其谈,颇有见识。
可教之越用心便越上火,小小年纪嘴里尽是些离经叛道之言,时常气得郑大儒吹胡子瞪眼,戒尺伺候。
挨得最惨的一次,郑玄授课“君为臣纲,父为子纲……”,王豹脱口而出“君不正臣投外国,父不慈子奔他乡,国不正民起攻之。”满堂学子骇然。
郑玄颤抖着手指向他:“孺子!安敢存王莽之心”, 纵使一顿戒尺将他的手掌打得紫胀,仍压不住老儒生眼中跳动的火光。
但王豹常不以为意,富强民主文明和谐早已刻入骨髓,在他看来那是现代思想和古代思想的碰撞,有的观念是改不了的,总之,师从郑玄,目标达成!
接下来,他开始下一步大计,可曾听闻东莱太史慈!
咳……抱歉这里没有人听过,王豹也想起来了,太史慈在演义里也是十八路诸侯讨董后,才登场救孔融的,算算时间,他也应该还是个宝宝吧。
只听人说东莱太史慈,东莱多大啊?完全不知道他在哪个县,这里可是时局动荡的东汉末年,王豹年仅八岁,哪里敢跑出去城外瞎溜达。
没奈何,只能先学些武艺傍身,而且将来难免要上阵厮杀的。
很快他写信给王父,提出了习武的想法,想让其父引荐名师,并扬言大丈夫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王父得信,马不停蹄地赶至高密,对这少慕任侠、屡教不改的逆子,又是一顿胖揍。
不过他借岳爷爷一句话,却打动了那位老儒生:北方胡虏为患,百姓民不聊生,我大汉男儿当效冠军侯,壮志饥餐胡虏肉,谈笑渴饮匈奴血,扬我大汉声威。
于是,郑玄便开始教他儒家六艺中的御、射。
王父得知后,无奈只能为他引荐了军中一个年轻的执法做师傅。
此人也是大名鼎鼎,将来虎牢关前和吕布打了十回合的武国安。
然而不出意外,他的名声又臭了,习武天赋简直平平到了极点。
时常把武国安气得暴跳如雷,这是个粗人,哪会做什么思想工作,遇到笨的,上去就是一鞭子。
匹夫手里马鞭可比儒生的戒尺重得多,豹不知挨了多少顿毒打,身上如囚徒般挂满了鞭痕,可学了七八年,武国安的官职越来越高,而王豹依旧武艺平平。
坊间又传,王家二郎,小而聪了,学而思迁,不文不武。
王豹也逐渐认命,虽说郑玄那结识了不少文士,武国安也带他见过了许多军官,但名声终究还是臭了,就凭这句不文不武,还想晃点名士猛将追随,想屁吃!
只能跟紧王修这条大腿了,将来跟了曹老板,凭借先知能力,帮他出几个良谋,如奇袭乌巢什么的。
该说不说,曹老板除了猜忌心重,绝对是良心老板,你看人有点啥好东西,都叫给云长送去,可见一斑。只要不乱说话,低调做人,别被梦中砍了,到时赚几房妻妾,活个一生安稳富贵也不错。
不过,乱世将至,要活个富贵也不能全指着曹老板。
于是,他开始捣鼓起了奇淫巧技,前世生为牛马,会的还真不多,听说油脂能做肥皂,但哪有这么多肥肉给他试验;
提纯细盐,可惜走私是重罪;
蒸馏酒,可惜成本高,且没有市场;
不过好在北海砂矿石英砂纯度极高,王豹靠着草木灰提高熔点低端技术,反复提纯,竟真捣鼓出了玻璃。
正好东汉已有铅和锡,只是锡矿需走水路往东吴采购,成本颇高,不过单镜用锡极少,总成本仍可接受,靠着铅锡贴附法,王豹又捣鼓出了镜子。
最后担心被按上商贾之名,只能借王氏之势,占下了砂矿和铅矿,搞了个琉璃坊,平白被家里抽取三成利。
这时的北海相为秦周,此人原后台乃宦官王甫,王甫倒台后,又明通宦官赵忠,但暗地里却又资党人,郑玄等北海名士多受其庇护。
而青州刺史青史有名的焦和,出了名的怂,靠着巴结宦官上位,他俩倒让王豹发了笔横财。
时值灵帝敛聚天下奇珍,令各州刺史定期进献珍宝,焦和献琉璃曰:“方士采北海仙砂所炼。”
数月间 ,这两件奇物在洛阳黑市走价极高,只是要进这洛阳黑市,又得遭袁氏剥去三成利,原本放任袁氏炒高琉璃镜是提前谋划,为了将来在曹老板那里立一份大功,不过现在计划有变……
因为就在王豹熄了那“大计”之心后,虚岁刚至十八岁,他脑海中传来了令他泪流满面的亲切电子提示音。
叮,领主系统加载成功,宿主王豹,武力值:50,官职:无,领地:无,系统会根据宿主占有的领地大小,给予一定奖励。
那天,王豹喜极而泣:“它来了,它来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然而,他研究半天之后,这个傻瓜系统除了嘲讽他区区50的武力值,别的啥用没有,仿佛是个假冒伪劣的老式收音机,一跟它急眼,就会他脑海中循环播放那首经典旋律——滚滚长江东逝水……
于是,为了验证它的功能,王豹才着急忙慌的谋亭长之位,毕竟要是等及冠、举孝,再到提县令一职,不知要等到什么猴年马月去。
虽说朝廷所卖命官必待及冠,然亭长乃比百石杂佐,非铜印之职,故王豹可钻此隙。
只是《尉律》写的清楚壮年任职,年少为吏者,输钱倍之,而党锢之祸影响下,各阶官价又直线飙升。
故遭郡守索除吏费十五万,县尉刮署用钱十万,乡老再榨担保金五万,累计竟耗三十万钱,这还只是明价,更遑论那些上下打点,不能见光的金饼和镜子。
王豹所资价钱,可比正经县令亦不遑多让,却只得个岁俸不足万钱的微末差事,不过洛阳黑市的商路已通,这开销倒也能接受。
然史料记载,公元184年黄巾军起义,青州大乱,如今只剩三年——时不豹待啊!
(关于北海相秦周,这里需要解释,没有文献考据他和宦官有关,史料对秦周记载极少,只有一句后汉书有载,秦周为八厨之一,厨者,言能以财救人者也。)
(本书纯属是根据汉末政治模式的反推,即胡编乱造!因为党锢时期能出任直辖市市长,史料居然没啥记载,说明这人不咋滴“狗头保命”,所以编造他和宦官有关联,此外,同为八厨之一的胡母班,曾有被迫合作宦官的记载。)
(小说内容纯属虚构,将来小弟会把这个坑圆回来的,请考据党大佬轻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