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领导终于结束了枯燥的开场白和千篇一律的学校工作汇报,话筒交到了班主任李老师手中。
真正的、关乎每个具体学生的家长会,这才算正式开始。
李老师先是总结了一下班级整体的学习情况和期中考的大致表现,表扬了进步显着的同学,也委婉地指出了班级存在的一些问题。
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教室的每个角落,家长们或凝神倾听,或低头记录。
周爷爷坐得笔直,听得格外认真。他时不时地眯起眼睛,努力看清投影屏幕上滚动的数据和图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因为紧张而微微交握着。
对于他来说,这些关于成绩、排名、升学率的数据,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关乎孙子的未来,陌生是因为这离他曾经的世界太远。
但他努力地去理解,去捕捉任何与“周景逸”相关的信息。
当李老师提到“部分同学成绩稳定优异,起到了很好的榜样作用”时,爷爷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腰板也挺得更直了些,仿佛那表扬是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讲台和那份无形的、关于孙子的期待上。以至于他暂时忽略了身旁那个被他用外套盖住的少年。
祁川墨是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雷鸣般的掌声中惊醒的。
好像是李老师宣布了某个集体奖项,或者是哪位领导发言结束,家长们报以惯常的、热烈的掌声。
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如同惊雷,猛地将祁川墨从深沉的睡眠中炸了出来。
他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弹坐而起,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带着刚从睡梦中被强行拉回的茫然与惊悸。
意识回笼的瞬间,他首先感觉到的是覆盖在身上的、不属于自己的衣物重量,以及一股淡淡的、带着阳光味道和皂角清香的、陌生的温暖气息。
他愣住,下意识地低头,看到了一件灰色的、略显陈旧的男士夹克,正妥帖地盖在自己的胸口和手臂上。
布料柔软,残留着人体的温度,驱散了空调带来的寒意。
这是……?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旁边。
周爷爷正随着大家鼓掌,手掌合拢,发出不算响亮却认真的掌声。
察觉到旁边的动静,爷爷停下动作,转过头来,对上祁川墨震惊而迷茫的目光。
老人脸上露出温和的、甚至带着点歉然的笑容,仿佛在说:吵醒你了吧?
然后,爷爷伸出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指了指那件夹克,又指了指祁川墨之前因为冷而微微蜷缩的手臂方向,做了一个“盖”的动作,眼神里是全然的善意和关怀,没有一丝一毫的责备或施舍的意味。
一瞬间,祁川墨全都明白了。
是旁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周景逸的爷爷,在他睡着觉得冷的时候,默默地把自己的外套给了他。
一股极其复杂的、汹涌的情绪,如同海啸般毫无预兆地击中了他。
震惊、错愕、难以置信……最后,统统化为一种他几乎从未体验过的、名为“窘迫”和“无措”的感觉。
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路烧到了耳根。
他活了十几年,习惯了父母的忽视,习惯了用冷漠和叛逆武装自己,习惯了在物质充裕和精神贫瘠的巨大落差中独自挣扎。
他接受过太多昂贵的礼物,却从未有人,在他仅仅是因为“可能着凉”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缘由,给予他如此朴素、如此直接、如此……不设防的温暖。
这温暖不带有任何目的,不期盼任何回报,仅仅是因为,一个长辈看到了一个晚辈的需要。
“轰”的一声,祁川墨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那层用冷漠和不在乎筑起的、看似坚固的冰壳,在这一刻,被这件带着老人体温的旧夹克,撞击出了清晰的、蛛网般的裂痕。
冰碴簌簌落下,露出里面从未示人的、柔软而慌乱的内里。
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有些粗鲁地将身上的夹克扯了下来,动作快得差点把衣服甩到地上。
他紧紧攥着那件还带着他体温和陌生暖意的夹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喉咙像是被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谢……谢谢……” 最终,他几乎是挤牙膏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干涩而轻微的字眼。
声音低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带着前所未有的笨拙和生疏。
他甚至不敢再看爷爷的眼睛,飞快地将叠得有些凌乱的夹克塞回到爷爷手里,然后猛地转回头,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膝盖,指节泛白,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排的椅背,仿佛那上面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多么狂乱,如同擂鼓。耳根处的滚烫热度,久久无法消退。
周爷爷接过外套,对于祁川墨近乎失礼的慌乱,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
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将外套重新搭在椅背上,轻声说:“没事,没事,睡着凉了容易感冒。” 语气平常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然后,爷爷便转回头,继续专注地听李老师讲话了,仿佛刚才那件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可这对祁川墨来说,却绝非小事。
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去玩手机,也无法再安然入睡。
李老师后面说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全部的感官,似乎都聚焦在刚才那一刻——那件外套覆盖上来时的温暖触感,那陌生的皂角香气,老人温和的眼神,以及自己那丢脸的、无法控制的慌乱。
他感觉自己像个暴露在阳光下的雪人,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融化、崩塌。
那种一直以来的、用“不在乎”伪装起来的坚硬外壳,出现了致命的裂缝。
一种他从未承认、却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对于这种纯粹关怀的渴望,正从那裂缝中悄然滋生,带着令他心惊的势头。
他偷偷地、极其快速地,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旁边的老人。
爷爷正微微侧着头,认真听着老师分析这次考试的数学难点,侧脸在教室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慈和与安宁。
祁川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一种酸涩而又陌生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向四肢百骸。
站在窗外的周景逸,虽然听不清里面的具体对话,但他将祁川墨惊醒、慌乱、归还衣服、以及之后那僵硬不自然的坐姿,全都看在了眼里。
他看到了祁川墨泛红的耳根,看到了他紧握的拳头,看到了他不再是一副玩世不恭、而是带着某种被触动后的无措和怔忪的侧脸。
周景逸默默地收回了目光。他靠在墙上,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心中那份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
爷爷的善良,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祁川墨那看似坚硬外壳下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
也照见了自己内心深处,对那个一直以来找麻烦的同桌,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彻底的厌恶。
教室里的会议还在继续。李老师开始点名表扬一些表现突出的学生,念到“周景逸”的名字时,周爷爷的背脊挺得更直了,脸上焕发出一种自豪的光彩。
祁川墨依旧僵硬地坐着,与周围或专注、或交流的家长们格格不入。但他不再睡觉,也不再玩手机。
他只是那么坐着,像一尊突然被赋予了感知能力的石像,在一种前所未有的、内心世界的剧烈震动中,沉默地消化着那件旧夹克带来的、超乎想象的暖意与冲击。
窗外的阳光,悄然移动着角度,将走廊照得更加明亮。时间,在一种无声的暗流中,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