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意随着十一月的临近,愈发侵肌蚀骨。
临海私高的校园里,梧桐叶片片凋落,在地上铺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踩上去沙沙作响,更添几分萧瑟。
高二上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学生的头顶。
教室里的气氛明显变得不同。
课间追逐打闹的少了,趴在桌上争分夺秒补觉或看书的多了。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连呼吸都似乎变得小心翼翼。
黑板的右上角,不知是谁用红色粉笔写下了醒目的倒计时数字,每一天都在递减,提醒着众人大考将至。
周景逸的生活节奏依旧规律而紧凑,甚至比平时更加紧绷。
他就像一台精准的机器,严格按照自己设定的程序运行。
清晨,当第一缕微光还未完全驱散夜色,他就已经起床,轻声洗漱,避免吵醒隔壁房间还在熟睡的爷爷。
然后他会坐在书桌前,就着台灯冷白的光,背诵英语单词或古文诗词。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过分苍白,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专注。
爷爷总是起得比他更早,在厨房里忙碌,为他准备热乎乎的早餐。
有时是熬得糯软的小米粥,有时是卧了荷包蛋的面条,偶尔还会蒸上几个周景逸小时候爱吃的豆沙包。
老人知道孙子压力大,变着法子想让他多吃点。
周景逸吃饭很快,几乎是囫囵吞下,然后便背起那个洗得发白的书包,匆匆出门,融入清晨寒冷而清新的空气中。
他的背影单薄而挺拔,像一根绷紧的弦。
在学校,他更是将所有时间利用到了极致。
课间十分钟,他从不参与闲聊或打闹,不是埋头整理上节课的笔记,就是预习下节课的内容。
他的书桌上,各类教材和练习册分门别类,码放得一丝不苟,仿佛一个小小的、坚不可摧的堡垒。
那本被祁川墨洒过水、后来又被周景逸自己用纸巾小心吸干、如今依旧有些微皱的物理笔记,被他格外珍视地放在手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注解。
他的沉默和刻苦,在周围或焦虑或浮躁的同学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
有人佩服,也有人私下里觉得他过于“装模作样”。
但这些议论,周景逸一概听不见,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屏蔽了。
他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剩下课本、习题和那个需要他用成绩去守护的家。
与周景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同桌祁川墨。
月考的压力对祁川墨而言,仿佛只是隔靴搔痒。
他依旧我行我素,踩着早读的铃声进教室,带着一身室外的清冷气息,把书包随意地甩在桌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他依旧在课堂上睡觉,或者戴着耳机,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沉浸在激烈的游戏世界里,偶尔因为战况激烈而低低地咒骂一声。
那根用马克笔画下的、颜色已经有些黯淡的“三八线”,大部分时间依然形同虚设,
他的胳膊肘经常会无意地越界,侵占到周景逸的那半边桌面。
周景逸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手臂收回,或者将书本往自己这边挪一挪。
他的无视,像一堵无形的墙,将祁川墨所有的存在感都隔绝在外。
祁川墨有时会故意制造出更大的动静,比如用力地合上书本,或者把椅子拖得很响,试图引起旁边人的注意,
但换来的永远是周景逸更加深沉的沉默和专注于书本的侧影。
这种彻底的漠视,让祁川墨心里窝着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处发泄。
他搞不懂这个转学生。
明明看起来那么瘦弱,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哪来那么大的定力?
好像除了学习,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事情能让他抬起眼皮。
祁川墨烦躁地抓了抓自己浅棕色的头发,觉得周景逸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无趣至极。
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祁川墨的目光偶尔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
他看到周景逸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看到他因为遇到难题而轻轻咬住下唇,看到他因为终于解出一道复杂的数学题而眼底一闪而过的、极淡的亮光
那亮光稍纵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每当这时,祁川墨心里那种莫名的烦躁感就会更盛一分,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图书馆成了周景逸放学后最常去的地方。
这里安静,温暖,充满着书卷特有的沉静气息,能让他暂时从教室那种无形的压力中剥离出来,获得片刻的喘息。
他通常选择靠窗的位置,那里光线充足,抬头就能看到窗外凋零的树木和偶尔飞过的鸟雀。
也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何华。
年级第一的何华,同样是图书馆的常客。
他总是坐在固定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厚厚的习题集或竞赛书籍,神情专注,心无旁骛。
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冷静而睿智,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气质。
第一次正式交流,是因为一道物理竞赛难度的力学题。
周景逸在草稿纸上演算了许久,思路却像是走进了死胡同。他眉头紧锁,指尖的笔无意识地在纸上点着。
坐在他对面的何华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周景逸布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上。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拿起自己的笔,在一张空白的草稿纸上轻轻画了个受力分析图,推到周景逸面前,声音不高,却清晰悦耳:
“试试从这个角度分析,忽略摩擦,重点考虑能量守恒和动量定理的联立。”
周景逸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何华。对方的目光平静,没有任何炫耀或施舍的意味,纯粹是学术上的探讨。
他低头看向那张简图,茅塞顿开。他顺着何华的思路重新演算,果然很快得出了答案。
“谢谢。”
周景逸低声道,声音一如既往的轻。
“不客气。”何华淡淡回应,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你的数学思维很好,只是物理模型构建有时会绕弯路。”
就这样,两个同样安静、同样对学习抱有高度专注的少年,在图书馆弥漫的书香中,建立起一种奇妙的默契。
他们偶尔会低声讨论题目,分享各自的学习方法和技巧。
周景逸擅长理科的逻辑推演,而何华则在知识的广度和深度上更胜一筹。
他们的交流简洁而高效,从不涉及学习以外的私人话题,却在这种思想的碰撞中,感受到一种难得的共鸣和理解。
池少虞来找何华时,常常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靠窗的桌子两边,两个少年各自埋首书海,偶尔低声交谈几句,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池少虞会放轻脚步,在不远处坐下,并不打扰,只是安静地等着,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何华身上,带着他自己或许都未意识到的专注和柔和。
这天放学,池少虞照例来到图书馆,手里还提着一杯豆浆。
他看到何华和周景逸正在讨论一道化学题,便没有立刻上前,而是倚在书架旁等着。
直到他们讨论告一段落,何华收拾好东西起身,池少虞才走过去,将手里那杯还温热的豆浆自然地递给何华。
“临海老字号的,排了会儿队。”
池少虞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期待。
何华看了看那杯豆浆,又看了看池少虞,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低声道:
“谢谢。”
他的指尖碰到杯壁,温暖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多少钱?我转你。”何华说着就要去拿手机。
池少虞立刻摆手,笑容爽朗:“别别别,算我请你的。
下次数学月考,还得靠你这位大学霸多指点指点,就当提前付的辅导费了,行不?”
何华看着他耍宝的样子,有些无奈,最终还是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份好意。
他吸了一口豆浆,温热的液体带着浓郁的豆香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深秋的寒意。
池少虞看着他喝下去,眼里的笑意更深了。
他转头看向一旁正在默默收拾书包的周景逸,随口打了个招呼:
“周景逸,一起走吗?”
周景逸抬起头,摇了摇,声音很轻:“我再待会儿,你们先走吧。”
他的目光掠过池少虞手中的豆浆,又很快垂下。
没有人给他带过这样的“小礼物”,爷爷只会给他准备保温杯里的热水。
他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是觉得,那杯豆浆看起来,似乎确实很暖和。
池少虞也不勉强,揽着何华的肩膀,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图书馆。
周景逸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口,才重新坐回座位,翻开下一本要复习的教材。
图书馆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书页翻动和笔尖摩擦纸张的细微声响。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像一块巨大的、灰色的幕布,预示着夜晚的来临。
周景逸知道,爷爷一定又开始在厨房忙碌,等着他回家吃晚饭,然后陪他一起挑灯夜读。
他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那些无关的思绪抛开,再次沉浸到属于自己的、孤军奋战的复习世界里。
对他来说,每一次考试都不只是一次测验,更像是一场不能失败的战争。
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唯有紧握在手的成绩,才能给他和爷爷一个看得见的、稳定的未来。
他不能分心,也没有资格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