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蜚语就像潮湿墙角滋生的霉菌,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蔓延,无声无息,却顽固地附着在生活的缝隙里。
关于周景逸的议论,其实从他作为“奖学金插班生”转入高二(1)班的那一刻起,就没有真正停止过。
他过于出色的成绩,与他那洗得发白的校服、略显陈旧的书包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
他过于沉默寡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性格,也为他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引人探究的色彩。
课间休息时间,教室里总是最热闹的。大部分同学都离开座位,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打闹,或者围着成绩好的同学问题目。
周景逸的座位在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相对僻静,但他并非完全与世隔绝。
那天,他起身想去接水,刚走到教室后方的饮水机旁,就听到旁边几个男生聚在一起,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清晰地飘进他的耳朵里。
“……哎,你们看到没?他那个书包,边都磨得起毛了,背了多久啊?”
“听说他是孤儿,爸妈都没了,靠奖学金才能来我们学校的。”
“真的假的?怪不得整天阴沉沉的,都不跟人说话。”
“啧,成绩好有什么用?一副穷酸样,看着就晦气。”
“就是,感觉跟他说话都掉价儿……”
“孤儿”、“穷酸”、“晦气”……
这些词汇像冰冷的针,一下一下,精准地刺向他试图用冷漠包裹起来的、其实并未完全结痂的伤口。
周景逸接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温热的水流溅出少许,烫在他的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感。
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默默地将水杯接满,然后关上水龙头。
他端着水杯,转身,准备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
这样的议论,他并非第一次听到,也从没想过要反驳或争辩。
语言的苍白和无理,他早已领教过。辩解只会引来更多的关注和更恶意的揣测,沉默,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武器。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一个身影比他更快地挡在了他和那群议论的男生之间。
是祁川墨。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依旧是那副懒散不羁的姿态,校服外套松垮地搭在肩上,双手插在裤兜里。
但他此刻的眼神却不像平时那样空洞或带着戏谑,而是淬着一种冰冷的、毫不掩饰的戾气。
他扫了一眼那几个男生,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
“吵死了。”
仅仅三个字,让那几个男生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他们显然有些怵祁川墨。
祁川墨在学校里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家境优渥,行事乖张,老师都常常拿他没办法。
“要议论,”
祁川墨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像刀子一样从他们脸上刮过,
“滚远点。别在这儿碍眼。”
他的语气极其不耐烦,仿佛只是被噪音打扰了清静,而不是出于任何打抱不平的正义感。
那几个男生面面相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底没敢再说什么,悻悻地散开了。
祁川墨甚至没再看周景逸一眼,仿佛刚才只是随手赶走了几只嗡嗡叫的苍蝇。
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抬手揉了揉自己那一头浅棕色的乱发,转身就朝着教室后门走去,看样子又是要逃课或者去什么地方鬼混。
周景逸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杯温热的水,看着祁川墨消失在门外的背影,眼神依旧平静,但心底深处,却并非毫无波澜。
他并不认为祁川墨是在帮他。
那个人的行为模式难以捉摸,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些议论声很吵,打扰了他;
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看那几个男生不顺眼;
又或者,只是一种更复杂的、连祁川墨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驱使。
比如,看到被自己视为“专属挑衅对象”的人,被其他人这样肆无忌惮地议论,让他感到了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不爽。
无论如何,周景逸都不会将祁川墨的行为解读为“善意”。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初遇那天起,就注定充满了对抗和冰霜。
然而,当祁川墨那样站出来,用他特有的、带着戾气的方式驱散那些恶意时,周景逸不得不承认,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的并非是全然的排斥。
至少,祁川墨的方式是直接的、尖锐的,不同于那些躲在背后窃窃私语的阴暗。而且,效果立竿见影。
但这种感觉也只是一闪而过。
周景逸很快收回了目光,端着水杯,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将水杯放在课桌的左上角,重新摊开物理练习册,拿起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帮助”。
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
父母的骤然离世,让他过早地明白了世界的残酷和不可依靠。
爷爷是他唯一的温暖和牵挂,除此之外,他必须让自己变得足够坚硬,足够冷漠,才能在这个并不友善的世界里,护住自己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祁川墨的举动,或许无意中替他解了围,但也仅仅如此。
他们之间,那条无形的、冰冷的界限,依然清晰地横亘在那里。
周景逸甚至能预感到,下一次,祁川墨依旧会想出新的法子来挑衅他,打扰他,试图打破他脸上那层万年不变的冰壳。
而事实上,祁川墨在走出教室后,心里也确实萦绕着一股莫名的烦躁。
他并不觉得自己刚才是在帮周景逸那个冰块脸。
他只是……只是单纯地觉得那几个家伙很吵,很碍眼。
尤其是他们用那种轻蔑的语气议论“孤儿”、“穷酸”的时候,让他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无名火。
凭什么他们可以那样议论?
周景逸再怎么样,那也是……那也是他祁川墨的同桌,是他先看不顺眼、要先找麻烦的人。
要议论,也轮不到那些阿猫阿狗来说三道四。
这种类似于“我的东西只有我能欺负”的霸道又幼稚的逻辑,在他脑海里盘旋。
但更深层的原因,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当他听到“孤儿”两个字时,虽然他对周景逸的具体情况一无所知,但那种被世界抛弃的、孤独无依的感觉,隐隐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他虽然家境优渥,但情感上的荒芜和孤独,与“孤儿”又何尝没有一丝相似之处?
这种莫名的共鸣让他更加恼怒,既是对那些议论的人,也是对轻易被牵动情绪的自己。
他狠狠踹了一脚走廊墙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来路过同学的侧目。
他恶狠狠地瞪了回去,直到对方慌忙移开视线,他才冷哼一声,大步流星地朝着楼梯口走去,将教学楼里的喧嚣和那些烦人的思绪,统统抛在身后。
教室里的周景逸,则已经重新沉浸在了物理的世界里。
外界的一切,包括祁川墨那短暂的、动机不明的介入,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虽然激起了一圈涟漪,但最终,还是会沉入水底,被更深的沉寂所吞没。
他握着笔,在草稿纸上演算着复杂的公式,字迹工整而清晰,仿佛那就是他的全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