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市的秋雨，仿佛没有尽头，淅淅沥沥地又持续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周景逸踏入教室时，空气里依旧弥漫着那股驱不散的潮湿和寒意。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旁边的位置空着，祁川墨还没来。
桌上那道粗黑的“三八线”，经过一夜，似乎更加清晰刺眼了。
周景逸如同往常一样，无视那条线的存在，拿出早读要用的语文课本和古诗文背诵材料，开始低声诵读。
他的声音不大，清朗而平稳，在渐渐喧闹起来的教室里，并不显得突兀。
过了大约十分钟，早读课快要开始时，祁川墨才踩着点，晃进了教室。
他依旧是那副散漫不羁的样子，校服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黑色的t恤，头发似乎比昨天更乱了一些，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像是熬夜打游戏留下的痕迹。
他走到座位旁，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周景逸，看到他正低头认真背书，嘴角撇了撇，似乎又想说什么风凉话，
但最终只是冷哼一声，重重地拉开椅子坐下，发出了不小的声响。
周景逸连眼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继续着自己的早读。
祁川墨觉得无趣，也拿出语文书，胡乱地翻着，完全没有要加入早读的意思。
他的视线在教室里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后，落在了周景逸摊开在课桌上的那本物理笔记上。
那本笔记被周景逸保管得很好，虽然昨天被水浸湿过，但经过他的处理，只是边缘还有些微的皱褶，里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工整。
笔记本旁边，还放着一支普通的黑色水笔，笔帽扣得紧紧的。
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窜上了祁川墨的心头。
他看着周景逸专注侧脸，那双紧盯着书本的、漆黑的眸子，那微微开合、默念着古文的薄唇，心里那股想要破坏、想要看他失控的欲望，再次蠢蠢欲动。
他倒要看看，这个仿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人，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弱点。
趁着周景逸一段背诵完毕，正准备翻页的间隙，祁川墨装作伸懒腰，手臂“不经意”地一挥——
“啪！”
放在课桌边缘、靠近“三八线”的那瓶他喝了一半的矿泉水，被他的手肘精准地碰倒。
瓶子滚落，瓶盖在空中松开，里面剩余的半瓶水，尽数泼洒出来，瞬间淹没了周景逸放在那里的物理笔记，以及旁边摊开的语文书的一角。
水流迅速洇开，纸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浸透，变得透明、柔软，上面的字迹开始模糊、晕染，蓝色的墨迹像受伤的血管一样扩散开来。
周景逸的动作彻底僵住了。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自己那本瞬间被毁掉的笔记上。
那本凝聚了他无数个夜晚心血、记录着清晰知识点和解题思路的笔记本，此刻正浸泡在浑浊的水渍里，像一个垂死的病人。
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握着语文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祁川墨看着他那终于不再是平静无波的表情，心里掠过一丝快意，但那快意很快就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注意到周景逸盯着笔记的眼神，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心疼的、深切的痛惜。
仿佛被毁掉的，不是一本普通的笔记本，而是什么极其珍贵的东西。
“哎呀，不好意思，”
祁川墨扬起下巴，语气带着刻意为之的浮夸和毫无诚意的歉意，眼神里却闪烁着挑衅的光芒，
“手滑，没看见。”
周景逸没有看他。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本湿透的笔记上。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股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了下去。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祁川墨完全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没有发火，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默默地、极其迅速地，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了那包他常备的纸巾。
自从父母去世后，他养成了随身携带纸巾的习惯，仿佛这样就能应对一些突如其来的狼狈。
抽出一大叠，小心翼翼地、覆盖在湿透的笔记和书本上。
他的动作很快，却很轻柔，仿佛怕用力过猛，会加速纸张的破碎。
他用纸巾拼命地吸着水，一张很快被浸透，就立刻换另一张。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着，白皙的皮肤透出一种焦急的粉色。
水渍的范围很大，笔记几乎湿透了一半。那些他精心书写、反复修改补充的字迹，在水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像是即将消失的记忆。
周景逸抿紧了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他一言不发，只是固执地、一遍遍地用纸巾吸着水，试图挽救那些即将湮灭的知识印记。
祁川墨原本准备好的、用来应对他愤怒或指责的刻薄话语，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周景逸那专注抢救笔记的侧脸，那紧抿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唇线，
以及那双因为焦急和心疼而微微泛红的眼眶，还有那不断更换纸巾的、指尖泛红的手……
一种莫名的烦躁感，再次席卷了他。
这次，烦躁之中，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虚和懊恼。
他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这本笔记，对这家伙来说，好像真的很重要。
他看着周景逸沉默而执拗的背影，看着他因为抢救笔记而微微汗湿的额角，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快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让他很不舒服的感觉。
“喂！”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比刚才生硬了许多，带着一种试图掩饰什么的别扭。
他猛地拉开自己的书包拉链，再次从里面掏出了那本崭新的、卡通封面的备用笔记本——和昨天那本一模一样——动作粗鲁地塞到了周景逸正在忙碌的手边。
“赔你的！”他的语气几乎是恶声恶气的，
“别摆出那副样子！不就是一本破笔记吗？弄得跟我杀了你全家似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祁川墨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隐约觉得这话有点过了，但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他有些紧张地观察着周景逸的反应。
周景逸按压纸巾的动作，有瞬间的停滞。他的背脊似乎更加僵硬了。
但他依旧没有抬头，没有看祁川墨，也没有对那句过分的话做出任何回应。
他只是沉默了几秒，然后，伸手拿起了那本被塞过来的新笔记本。
他没有立刻使用，而是将它放在了一边，继续处理那本湿透的旧笔记。
直到将表面大部分的水分吸干，确认无法再抢救回更多字迹后，他才将那本湿漉漉、皱巴巴的旧笔记小心地合上，放在窗台上，希望能借助微弱的阳光和空气让它干得更快些。
然后，他拿起了那本崭新的笔记本。他摩挲着光滑的、印着幼稚卡通图案的封面，眼神有些复杂。
最终，他翻开了第一页。
他没有立刻写字，而是拿起笔，在扉页的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快速地画了一个简笔的、圆滚滚的包子图案，然后在包子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画完之后，他合上笔记本，趁着祁川墨正望着窗外发呆，没有注意这边，动作迅速地将这本新笔记本，塞回了祁川墨那边的抽屉里。
做完这一切，他像完成了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轻轻舒了口气。
然后，他拿起自己的语文书，用纸巾仔细擦干边缘的水渍，重新开始早读。
仿佛刚才那场由半瓶水引发的“灾难”，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只是，他偶尔会下意识地看一眼窗台上那本正在风干的、字迹模糊的旧笔记，眼神里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和失落。
那是他过去的努力和心血。如今，却被如此轻易地毁掉了。
祁川墨用眼角的余光，将周景逸这一系列动作尽收眼底。
他看着周景逸将那本新笔记本塞回自己抽屉，看着他那沉默的、带着某种固执的侧影，心里那股烦躁感和莫名的愧疚感，交织得更深了。
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能隐忍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不反抗？
祁川墨第一次，对自己这种幼稚的挑衅行为，产生了一丝怀疑。
他踢了踢桌腿，却感觉不到往常那种发泄的快感。
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湿透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早读课的铃声，在一种异常沉闷的气氛中响起又结束。
周景逸自始至终，没有再看过祁川墨一眼。
而祁川墨，也罕见地，没有再主动去招惹他。
那条粗黑的“三八线”，依然横亘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深深的伤口。
而刚刚发生的一切，无疑是在这道伤口上，又撒了一把冰冷的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