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帝庙。
天色肉眼可见地暗沉下来,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一点点浸染着破败的庙宇。蒿草在风里不安地摇晃,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葛二愣焦躁地扒拉着墙缝里的土坷垃,目光投向村口的方向,有些沉不住气:“都这时候了,另外两个同志还没有影儿!我去把他们找回来?”
“再等一等。”老马摇摇头。
既然这个关帝庙,是约定了的集合的地点。如果这两个同志在村口找不到他们,就会来这里和他们会合的。
老马取出一颗子弹,片刻间,就将老套筒分解开来。
他仔细地擦拭了好几遍后,这才装了回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就像变魔术一样。
老马退出枪膛中所有子弹,然后拉开枪栓,然后轻轻扣动扳机,只啪嗒一声,枪机发出了清脆的撞击声。
老马又把子弹袋中的全部子弹,一颗一颗地取了出来,擦拭得干干净净,然后又一颗一颗地卡进了弹仓之中。
老马的这一连串的动作,把葛二愣看得一愣一愣的。
葛二愣也见过部队里的老兵分解组装过枪支,却从来也没有见过有谁能像老马这样的熟练。
不,看老马分解枪支的技术,和变戏法没有什么区别。
一旁的陈静,看着老马如此娴熟地摆弄步枪,也是微现惊容。
“等缴获了鬼子的武器,我再教你分解枪支。”老马自然看得出来,葛二愣对武器的渴望。
可是现在队伍中只有这么一杆老套筒,要是出了状况,那麻烦就大了。
“我也有枪!”葛二愣眼见老马摆弄老套筒,心痒难耐。只见他快步走到香案一侧,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摸索着青砖地面,很快,他抠住一块似乎略有些松动的方砖边缘,用力一掀!
砖块被移开,露出下方一个小小的、被刻意掏空的浅坑。坑里赫然躺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长条形物件。
葛二愣解开油布,从中取出一杆黝黑发亮的长管火铳。铳管厚重,上面覆盖着经年累月使用和擦拭留下的深沉包浆,沉淀着岁月和硝烟的气息。
葛二愣瓮将火铳横放在腿上,又掏出两个沉甸甸的牛角。一个装着细黑火药,一个装着粗糙的铁砂。
他装填完火药和铁砂,从怀里摸出一个削得两头尖的软木塞,塞进枪口,用一根随身带的小木棍轻轻捅实,用来防止铁砂滑出。他接着打开火铳的药池盖,倒进去一蓬火药,压实。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铳嘴上安上一个发火石。
别看他的这杆火铳黝黑黝黑的,上面全是岁月的包浆,在近距离击发,威力还是不容小视。
“有情况。”就在这时,老马突然轻声提醒道。
葛二愣还没有反应过来,老马己是靠到了山岗边的一段残垣断壁处,老套筒悄无声息地探了出去,指向山坡下的一片半人高的蒿草地。
在那一片蒿草地里,蒿草乱晃,显然是有人正在向山坡处摸过来。不过,很快那蒿草的晃动就停了下来,仿佛刚才只是风在吹动蒿草。
葛二愣端起火铳,也指向了蒿草晃动的地方,随时准备击发。陈静手中则是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一脸地沉静。
“布谷布谷”就在这时,蒿草中发出了一阵布谷鸟的鸣叫声,三长一短,节奏分明。
“是咱们的人。”葛二愣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很是高兴,他冲着蒿草地,发出了斑鸠的咕噜声。
不多时,一个身形从蒿草里钻了出来,竟是一个拄着一杆梭镖,戴着厚厚的眼镜青瘦的青年。
青年看到老马和陈静,显得很高兴:“可算把你们等到了。我是王才秀,军区敌工部的,奉命在这里接应你们。”不过,很快他的目光又有些黯然,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敌情很严重,8分区遭到了敌人的合围,司令员和政委都牺牲了原来接应你们的部队,也被迫分散突围了。接下来的行动,要靠我们自己了”
“辛苦了。”老马一把握住王才秀的手,这个文质彬彬的青年年纪不大,却透出一股和年纪不相称的老练,一看就知道是个老革命了。
老马自然是知道,王才秀没有讲完的话的意思——再没有组织的领导,也没有部队的掩护和接应,接下来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本来应该请你们到村里休息一下,再弄点吃的”王才秀的脸色显得很难看,声音中透出悲愤之情,“鬼子把整个小李庄的一千多个群众都杀了,从老人到小孩一个活人也没有村里的妇女都被鬼子抓到了祠堂还把她们的尸体全部摆在那里”
“这伙天杀的鬼子!”葛二愣端起手中的火铳,眼中全是愤怒的火光。
老马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他的手死死地抓住老套筒冰凉的枪身,心中的怒火和悲痛无以复加。
岗村老鬼子为了彻底摧毁抗日根据地的根基,割裂群众和抗日武装的联系,在华北又实行了极其残酷的“三光政策”和囚笼政策,华北各根据地318万群众被杀,其中冀中就占了30余万。
在这个过程中,伴随的是无处不在的虐杀与性暴力,鬼子用毒气熏杀躲藏在地道中的军民,妇女们被集体轮奸并杀死,婴幼儿也遭到残酷对待,孕妇被剖腹挑出胎儿,幼儿摔墙、撕扯肢体
这些事情老马都知道,可是当真实的历史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一颗子弹所击中,痛苦得无法呼吸
一旁的陈静没有说话,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镰刀刃口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映出她眼底跳动的暗芒。
就在这时,蒿草丛又开始微微颤动起来,老马的枪口又一次地探了出去。
不多时,蒿草中又响起了三长一短的布谷鸟的鸣叫声。葛二愣作出回应,发出了斑鸠的咕噜声。
蒿草丛中突然钻出一个背着铜军号的小战士,身上的灰布军装短了一截,袖口都快吊到手腕上了。
“这是小豆子。”王才秀对老马介绍道,“区小队的,这次任务,他也和我们一起行动。”
小豆子对王才秀道:“王科长,鬼子把东边的交通要道全占了!鬼子的搜索队和骑兵来回地拉网扫荡,一首从大王庄往我们这边压!再过一个小时,鬼子就该搜到咱们这里了。”
王才秀没有回答,而是郑重其事地对老马道:“老马同志,军区领导在交待任务时交待,如果和你们接上头后,一切行动都听你的指挥。你看,是不是往西转移”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老马的身上。
“不,不能再往西边转移了。”老马看着一点点暗沉下来的天色,目光中闪过一丝的决绝,“咱们坚持到天黑,再找机会突围出去。”
根据小豆子侦查得来的情报,老马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鬼子的这次扫荡和历史上发生过的51大扫荡没有什么两样。
岗村老鬼子调集重兵,构建起一个以滹沱河、滏阳河与石德路构成的三角地带(合围圈),再通过拉网式的扫荡,像驱赶羊群一样,将被困的八路军战士和群众不断地往包围圈的中心驱赶。
然后一点一点地不断压缩包围圈,首到让在包围圈中的人们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首到这时,岗村老鬼子才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开始对被困的八路军指战员和机关干部以及群众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无论是老人、妇女还是孩子,都无法幸免
若是老马等人继续被鬼子挤压着向中间走,绝对是死路一条。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迎着鬼子来袭的方向,硬碰硬地突围出去。
“地里庄稼包括青苗,都被鬼子祸害了,我在地里,就找到了这个。”小豆子看着老马和陈静青白交加的脸色,从怀中摸出一个沾着泥土的番薯。
那番薯约莫拳头大小,表皮蹭破了几块,露出点嫩黄的肉,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
看到这个番薯,所有人的目光都现出饥渴之色。他们被困在鬼子的包围圈里,都己经断粮好几天了。
“你怎么能擅自挖老乡的东西。”王才秀却是板起了脸来,对小豆子道,“我们八路军,不能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这番薯也不能随便挖。”
“这块地是荒地”小豆子一听,却是有些不服气,“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
王才秀仍是不肯让步:“不管是什么时候,也不能犯群众纪律!”
“群众纪律,是得注意。”老马却是从小豆子手上接过了番薯,从枪上卸下刺刀将番薯五份,分给众人,“不过,咱们也要补充了体力,才能打鬼子。每个人都吃上一点,垫一垫肚子。”
“可是群众纪律,咱们不能犯”王才秀没有想到,老马这个老红军居然会这么做。
“一会儿你回去,把这铜元埋回到坑里。”老马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铜元,对小豆子道,“群众翻地的时候,自然能见得到。”
“还是老马有主意。”小豆子一听,眼睛都亮了。
“大家先吃红薯,补充体力。”老马却显得镇静自若,他把手中的红薯分给众人,自己取了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地啃咬起来。
众人看着镇静自若的老马,不知道为什么,本来悬着的心竟是都安定了下来。
陈静看着老马,不由得生出一抹异色,她有一种感觉,眼前的老马好像和之前有些不一样,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老马并没有在意这些,他现在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带着陈静和这几个接应他的同志,活着突围出去,一个也不能少。
只有在这场残酷的斗争中活下来,一切才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