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京城彻底沉入了一片死寂。
竹枝巷比白日里更显幽深,月光被两侧高墙切割成一条狭长的白练,铺在冰冷的青石板路上。风吹过巷口的竹林,不再是沙沙的雅音,而像是某种细碎的耳语,听不真切,却让人心头发毛。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如鬼魅般贴着墙根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到了柳宅的后墙。
“你还行吗?”林霄压低声音,看着身前的苏凝。
苏凝没回头,只是活动了一下右肩,左臂被布带稳稳地固定在胸前,丝毫没有妨碍她的动作。“少废话,跟紧了。”
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右手在粗糙的墙砖上摸索片刻,找到几个着力点。随即,她腰腹发力,整个人像只壁虎,悄无声下地攀了上去。动作干净利落,若不是那条固定的左臂,根本看不出是个重伤之人。
她在墙头蹲稳,朝下方的林霄招了招手。
林霄看着那足有两人高的院墙,咽了口唾沫。他一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读书人,这辈子爬过最高的,可能就是自家阁楼的梯子。
“怎么上来?”他小声问。
墙头上的苏凝没说话,只是解下腰间一条极细的绳索,一端系在墙头的瓦片下,另一端垂了下来。
林霄学着她的样子,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姿势笨拙得像只刚学上树的狗熊。好不容易手扒住墙头,脚下却一滑,整个人吊在了半空。
苏凝看得眼角一抽,终究是没忍住,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像是拎小鸡一样,将他提了上来。
两人蹲在墙头,林霄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苏-凝则一脸嫌弃地拍了拍他衣领上被自己抓出的褶皱。
院子里静悄悄的。白日里那片风雅的竹林,此刻在月光下投射出张牙舞爪的黑影,随着夜风摇曳,像无数个潜伏在暗处的人。
两人轻巧地跳下墙头,落地无声。
书房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从外面看,黑漆漆一片。苏凝从靴子里摸出一根细长的铁丝,在锁孔里捣鼓了几下。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一股比白天更浓郁的墨香混杂着旧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但这股味道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陈腐的腥气。
两人闪身进入,迅速关上房门。
书房内伸手不见五指。苏凝没有点火,而是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巧的夜明珠。柔和的光晕散开,刚好能照亮脚下的路,却又不会透出窗外。
林霄没有片刻耽搁,径直走向那面占了整面墙的红木书架。
“机关在哪?”苏凝凑过来,压着嗓子问。
“一个读书人,最得意的是什么?”林霄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在书架上快速扫过,“不是藏书万卷,而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书架正中,一幅挂在那里的字上。那是一个单独装裱的“诡”字,笔法与那本《诡字帖》的封面如出一辙,张扬,扭曲,充满了邪气。
林霄伸出手,没有去碰那个字,而是用手指,在那幅字的边框上,按照“文”字的笔画顺序,轻轻敲击了几下。
这是他白天看到柳复写下那个死气沉沉的“文”字时,心里冒出的一个念头。柳复的骄傲与偏执,都藏在他的字里。他最得意的“诡”字,必然是门户。而他用来试探自己的“文”字,很可能就是钥匙。
当最后一“捺”的位置被敲响时,书架内部传来一阵沉闷的、牙酸的机括转动声。
“咯……咯……咯……”
那面巨大的书架,缓缓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一股阴寒刺骨的、混杂着血腥与怨念的恶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从那洞口中狂涌而出!
苏凝瞬间汗毛倒竖,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这股气息,比破庙里的更加纯粹,更加凝练,让她感觉自己仿佛一脚踏入了乱葬岗最深处的百年尸坑。
林霄的脸色也瞬间变得煞白。他体内的字气像是遇到了天敌,自动收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他终于明白,自己白天感受到的那丝微光,是什么了。
那是无数冤魂的怨气,被强行拘禁在这方寸之地,不得解脱,日夜煎熬,所发出的最后一点磷光。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苏-凝举着夜明珠,当先走了进去。林霄紧随其后。
密室不大,约莫只有外面书房的一半大小。四壁都是青砖,没有任何装饰。这里没有书,没有画,只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浓得化不开的死亡气息。
密室的三面墙壁上,都钉着一排排的木架。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东西。
是木牌。
一块块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木牌。有的光滑,有的粗糙,有的甚至还带着树皮。但每一块木牌上,都用利器,深深地刻着同一个字。
——杀!
成百上千个“杀”字,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挤满了整个空间。
有的字,笔画工整,一笔一划,透着冷静的残忍。有的字,潦草癫狂,几乎分辨不出形状,仿佛是刻字之人在极度的兴奋与暴虐中一气呵成。还有的字,刻痕极深,木屑翻卷,几乎要将木牌洞穿,那股透木而出的杀意,即便是时隔多日,依旧让人心惊胆战。
这里不是书房的密室。
这里,是柳复用来陈列他“作品”的展览馆。
苏凝看着这满屋的“杀”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办案多年,见过各种穷凶极恶的凶徒,但没有一个,能像这间密室的主人一样,让她感到如此纯粹的、深入骨髓的邪恶。
这已经不是杀人,这是在享受杀戮,在品味死亡。
林霄的目光,越过那些木牌,落在了密室正中央。那里,摆着一张黑色的供桌。
供桌上没有香炉,没有贡品,只静静地放着一本厚厚的、用黑色丝线装订的册子。
林霄走上前,伸出手,想要去拿那本册子。
“别碰!”苏凝低喝一声。
林霄的手停在半空,他看到,那本册子的封皮上,用朱砂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符咒,那符咒的中心,正是一个小小的“杀”字。
苏凝从腰间摸出一双薄如蝉翼的丝质手套戴上,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册子,轻轻吹开封面的浮尘。
没有书名。
她翻开第一页。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墨香,飘散出来。
第一页,只写着一个名字:王二麻子。
名字下面,是一行小字:身强力壮,惜不识文,拒吾道,无用。其血气,可为“杀”字第七十三笔。
苏凝的手,猛地一颤。
她继续向后翻。
第二页:货郎,李四。油滑有余,心性不足,拒吾道,可鄙。其惊恐,可为“杀”字第七十四笔。
第三页:更夫,赵五。愚钝,拒吾道,当诛。其死寂,可为“杀”字第七十五笔。
……
一页,一个名字。
一页,一条人命。
每一个名字,都对应着衙门卷宗里一个失踪的人。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句冰冷的、如同神明审判般的评语。
“拒吾道”。
这三个字,反复出现。
真相,在这一刻,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被揭开了。
那个温文尔雅、谈吐风趣的柳复,那个与世无争、寄情笔墨的隐士,一直在用他的《诡字帖》,在京城里筛选着他认为“可堪造就”的苗子。
他向这些人发出邀请,许诺传授他那所谓的“字术大道”。
一旦对方拒绝,便会招来他的杀身之祸。他将这些人的死亡,当成自己修炼“杀”字邪术的养料,将他们的血气、惊恐、死寂,融入自己的笔画之中。
而这些刻满了“杀”字的木牌,就是他每一次“修炼”之后,留下的纪念品。
苏-凝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握着册子的手,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她想起了自己失踪的哥哥,想起了那面墙上血淋淋的“祭”字。
是不是,也是因为拒绝了某个人的“道”,才落得如此下场?
林霄看着那本用人命写成的账本,胸中那股自破庙之后就一直压抑着的怒火,轰然引爆。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冲出去,将那个披着人皮的恶魔,碎尸万段。
“够了。”他伸手,合上了那本账册,“证据,已经够了。”
苏-凝重重地点了点头,将账册小心地揣入怀中。
两人转身,准备离开这个令人作呕的地方。
就在他们即将踏出密室门口的瞬间,外面那间寂静的书房里,忽然响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嗤——”
那是茶水,浇在滚烫的炭火上,发出的声响。
两人的脚步,同时僵住。
他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
有人!
不等他们做出任何反应,一道温和醇厚的、他们今天下午才听过的声音,慢悠悠地在寂静的夜里响了起来。
“夜深露重,二位既然来了,何不留下喝杯热茶再走?”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密室之中,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在两人的心上。
柳复!他回来了!
不,他或许,根本就没离开过!
林霄和苏凝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们,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