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苏曼同志吗?”
门口站着的,是三个穿着军装的干部,臂弯里并没有戴黑纱,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凝重得象是刚从殡仪馆出来。
为首的一位,手里捧着一个墨绿色的文档盒,上面的红五星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有些刺眼,也有些凄凉。
苏曼站在门口,一只手撑着后腰,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着高高隆起的肚子。
她身上披着陆战留下的那件旧军大衣,袖口磨损的地方露出了里面的棉絮,但这件衣服很大,大到能把她整个人都裹进去,仿佛那个男人还在身后抱着她。
“我是。”
苏曼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门口的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没有瘫软在地的崩溃,她甚至还侧了侧身,礼貌地说了句。
“外面风大,进屋说吧。”
这种平静,反倒让那些来送“通知”的干部们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进了屋,大宝正带着二宝在擦桌子。
两个孩子一看来的是穿军装的叔叔,眼睛瞬间亮了,二宝扔下抹布就冲过来,抱着为首那干部的腿,仰着小脸急切地问。
“叔叔!是不是我爸回来了?他在哪呢?是不是在外面停车?”
干部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有些不忍地别过头,大手笨拙地摸了摸二宝的脑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宝比二宝敏感,他看着这几个人沉重的脸色,又看了看那个没打开的文档盒,眼里的光亮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警剔和恐惧。
他走过去,一把将二宝拉回身后,死死抿着嘴唇,盯着那个盒子。
“苏曼同志。”
干部深吸一口气,把文档盒放在桌子上,声音有些沙哑。
“我们是团部留守处的。关于陆战团长……”
“如果是说他牺牲了,那就不用开口了。”
苏曼打断了他,转身给几人倒水,手稳得连水花都没溅出来。
“如果是说他失踪了,那我已经知道了。”
“这……”
干部有些尴尬,看了看同伴,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纸。
“根据前线传回来的确切情报,尖刀连遭遇敌军重炮复盖式轰炸,阵地被夷为平地。随后又发生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搜救队在下游找到了部分遗物,但……”
“但没找到人,对吗?”
苏曼把水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眼神锐利如刀。
“没找到人,就是失踪。失踪,就有活着的可能。”
“嫂子,我们理解你的心情。”
另一个年轻干部忍不住开口。
“但是那种情况下,生还的几率几乎为零。上级经过综合研判,已经……已经批准将陆战同志列为‘失踪人员’,并按照烈士标准进行抚恤。这是……这是抚恤金的领取通知单,还有……衣冠冢的安葬安排。”
衣冠冢。
这三个字象是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苏曼的心窝子。
她一直强撑着的那口气,差点就被这三个字给戳泄了。
“我不签!”
苏曼看都没看那张单子一眼。
“只要我一天没看到他的尸体,我就一天不认他是烈士。他陆战命硬,阎王爷收不走他。你们把这东西拿回去。”
“嫂子!这是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苏曼的声音陡然拔高!
“拿着这些东西,滚!”
几个干部面面相觑,最后只能叹了口气,留下东西,无奈地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大院里就象是炸了锅。
这年头,大院里根本藏不住秘密。
陆战“牺牲”的消息,哪怕苏曼不认,在别人眼里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不到半个小时,陆家小院的门就被敲响了。
这次来的,不是部队的人,而是一群戴着红袖章的街道办干事,身后还跟着几个平日里爱嚼舌根的邻居,张嫂子赫然在列,那张大马脸上挂着一种名为“同情”实则“幸灾乐祸”的表情。
“哎呀,苏曼啊,节哀顺变啊。”
街道办的王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一进门就拿帕子捂着鼻子,象是嫌弃屋里有什么味儿似的。
“这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得为活着的人打算打算不是?”
苏曼坐在椅子上没动,冷冷地看着这一屋子牛鬼蛇神。
“王主任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咳咳,是这样。”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
“陆战同志既然已经……那什么了,按照政策,这房子是部队分配给现役军官的。现在陆战不在了,你呢,虽然是他爱人,但毕竟年轻,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将来肯定是要改嫁的嘛。”
“所以呢?”
苏曼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所以啊,为了不浪费国家资源,也为了你好。”
王主任扶了扶眼镜,露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
“街道办建议你,趁早把这房子腾出来。至于这两个孩子……大宝二宝毕竟不是你亲生的,带着也是拖油瓶,不好找下家。我们已经联系好了福利院,条件不错,送过去有人管吃管住,你也省心。”
“对啊苏曼妹子!”
张嫂子在旁边插嘴,唾沫星子横飞。
“王主任这可是为了你好!你才二十出头,长得又俊,只要甩了这俩包袱,以后找个工人或者干部都不难!要是带着俩半大小子,谁敢要你啊?再说了,这房子那么大,你孤儿寡母的住着也渗人不是?”
“就是就是,赶紧搬吧,听说后勤部新来的副部长正愁没房子住呢,这地段好……”
苏曼听着这些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就是人走茶凉。
这就是世态炎凉。
陆战还在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个巴结奉承,恨不得把她捧上天。
现在陆战才刚传出个“失踪”,尸骨未寒,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她们孤儿寡母扫地出门,甚至还要把陆战的骨肉送去福利院!
“啪!”
苏曼猛地一拍桌子,上面的茶缸子被震得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撑着腰,艰难地站了起来。
七个月的身孕让她行动有些迟缓,但此刻她身上爆发出来的气势,却象是一头护犊子的母狮子。
“说完了吗?”
苏曼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王主任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强撑着架子。
“苏曼同志,注意你的态度!我们这是在执行政策,是组织对你的关怀!”
“关怀?”
苏曼怒极反笑,她一把抓起靠在墙角的扫帚,狠狠地往地上一顿!
“我看你们是趁火打劫!是吃人不吐骨头!”
“陆战是失踪!不是死!只要部队一天没发烈士证,我就还是军官家属!这房子我就有权住!”
“还有孩子。”
苏曼一把将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大宝二宝拉到身边,一手搂住一个。
“这两个孩子,进了陆家的门,叫我一声妈,就是我苏曼的儿子!谁敢动念头把他们送走,我就跟谁拼命!”
“你……你这是胡搅蛮缠!”
王主任气得脸上的肉都在抖。
“你一个外地来的农村妇女,没工作没户口,怎么养这三个孩子?啊?难不成让大家都喝西北风?”
“我怎么养是我的事!我有手有脚,饿不死!”
苏曼举起扫帚,直接往王主任脚下扫去,带起一阵灰尘。
“现在,立刻,马上,给我滚出去!这是我家!不欢迎你们这群白眼狼!”
“哎哟!打人啦!反了天了!”
张嫂子尖叫着往后躲。
“苏曼!你这是对抗组织!是要犯错误的!”
王主任被灰呛得直咳嗽,指着苏曼的手指都在哆嗦。
“对抗就对抗!”
苏曼红着眼,象个疯子一样挥舞着扫帚,把这群人往门外赶。
“谁敢动我的孩子,谁敢收我的房,我就去军区大门口吊死!我让全天下的人都看看,咱们的英雄还在前线流血,他的老婆孩子在后方是怎么被逼死的!”
这一嗓子吼出来,凄厉绝望,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
王主任和那群邻居都被吓住了。
他们也就是欺负苏曼孤儿寡母没靠山,想捡个软柿子捏。
真要是闹出了人命,特别是这种“军属自杀”的大丑闻,谁也担不起这个责。
“疯子……简直是个疯婆子……”
王主任骂骂咧咧地退到了院子里。
“行!你狠!我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没粮票没钱,我看你到时候求不求我们!”
一群人灰溜溜地被赶出了大门。
“砰!”
苏曼重重地关上院门,插上门栓,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
刚才那股子拼命的劲儿一泄,无尽的疲惫和恐惧瞬间涌了上来。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情绪,狠狠地踢了她一脚。
“嘶……”
苏曼捂着肚子,疼得冷汗直流。
“妈!”大宝冲过来,用小小的身躯撑住苏曼,“你没事吧?妈你别吓我!”
二宝更是吓得哇哇大哭。
“妈!我不去福利院!我不离开家!我要爸爸……”
苏曼强忍着泪水,把两个孩子紧紧抱在怀里。
“别怕……妈在呢……”
“只要妈还有一口气,咱们家就不会散。”
“咱们就在这儿等着,等你爸回来。”
“他一定会回来的……”
苏曼的声音在颤斗,但眼神却越过院墙,看向了南方那片阴沉的天空。
陆战,你看见了吗?
这群人已经开始吃你的肉,喝你的血了。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也许真的撑不住了。
但我会撑下去。
哪怕变成疯子,变成泼妇,我也要替你守住这个家。
夜深了。
大院里恢复了死寂。
苏曼没有点灯,她坐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子弹壳戒指。
窗外,风雪交加。
这个冬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