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政研室有条不紊的节奏中悄然滑过。
谢主任那堂党课带来的短暂涟漪似乎已经平息，裴文辉重新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手头的改革经验总结和日常调研信息撰写中。
他偶尔会回想起那天谢主任随和的招呼和鼓励的眼神，心里泛起一丝暖意，但也仅此而已。
市级领导事务繁忙，那样一次普通的授课，恐怕早已被对方置于脑后。
对他而言，那次邂逅更像是一次值得回味的学习经历，而非能改变什么的契机。
这天下午，裴文辉正对着一份关于优化营商环境的半年度数据分析报告凝神思考，试图从中提炼出有价值的观点。
放在桌边的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微信消息提示。
他随手点开，是殷勇发来的。
“文辉，在忙不？问你个事。” 殷勇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急。
“还行，勇哥，啥事？” 裴文辉回复。
“你们区前段时间报上来那篇关于‘行政审批激活一池春水’的经验信息，是你弄的吧？” 殷勇直接问道。
“‘行政审批激活一池春水’？” 裴文辉看着这个标题，眉头微蹙，在脑海中快速搜索。
这个标题有点印象，似乎是区行政审批局那边报上来的一篇稿件，内容是讲他们推行的“一业一证”改革和并联审批如何激发了市场活力。
但具体内容……他仔细回想，自己近期经手的材料里，好像没有这一篇。
难道是更早之前？似乎也不是，他对自己的“作品”记忆还是比较清晰的。
“这个稿子……我没什么印象啊。” 裴文辉斟酌着打字回复，没有把话说死。
机关里材料多，有时候别人经手的东西，自己可能偶尔瞟过一眼，但时间久了容易记混。
“没什么印象？” 殷勇那边似乎顿了一下，紧接着，一张图片发了过来，正是那篇经验信息的截图，标题、单位、内容梗概都很清晰。
裴文辉点开图片，仔细看了看。
行文风格和内容深度，确实和他们政研室提炼的东西很像，但他很确定，这篇稿子从初稿到修改、到最终上报，他都没有参与过。
难道是苏立伟写的？或者行政审批局自己写的，只是挂了个改革办的名头报上来？
他心里有了数，但面对殷勇的询问，他既没有明确承认“是我写的”，也没有断然否认“不是我写的”，而是先问了一句：“怎么了勇哥？这稿子有什么问题吗？”
很多时候，不直接回答，反而能探知更多的信息。
果然，殷勇见他没否认，立刻回道：“你等一下。”
然后对话状态显示“对方正在输入…”，过了一会儿又停了。
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殷勇没有继续发文字，而是直接拨通了微信语音通话。
裴文辉心里有些纳闷，拿起手机走到办公室外相对安静的走廊拐角，接了起来。
“喂，勇哥？”
电话那头传来殷勇压低了些、但明显带着兴奋和一丝邀功意味的声音：
“文辉！可以啊你！刚才谢主任在办公室，正好看到各区县报上来的信息采用情况通报，你们区那篇‘激活一池春水’被内参采用了，效果不错。谢主任就随口问了一句，这篇是谁主笔的，看着有点水平。”
裴文辉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安静地听着。
“我当时正好在旁边整理材料，一听是泽川区的，就想到你了。而且这稿子的风格，跟你之前弄的那些挺像的。
我就跟谢主任说，‘好像是泽川区委政研室一个叫裴文辉的年轻同志写的，挺有想法的小伙子。’”
殷勇语速加快，“结果你猜怎么着？谢主任一听是你，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脸上就露出笑容了，说：‘哦？是上次听课提问那个小裴？’ 我说是。
谢主任点点头，还挺高兴，说：‘嗯，不错，理论联系实际，能看出来是下了功夫的。’”
裴文辉握着手机，喉咙有些发干。他没想到谢主任居然还记得自己，而且因为一篇稿子，给出了正面评价。
殷勇继续道，语气更加神秘和热切：“然后，谢主任沉默了几秒，突然对我说，‘小殷，你私下问问这个小裴同志，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来市里政研室随岗学习一段时间，他愿不愿意来？探探他的口风，看他个人有没有这个意愿和想法。’”
“来市里？随岗学习？” 裴文辉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惊讶而略微提高，又赶紧压了下去。
市委政研室？那可是全市政策研究的核心枢纽，能去那里学习，意味着接触的层面、信息、视野，都将有质的飞跃，这无疑是无数区县政研干部梦寐以求的机会。
市直工委的樊磊副书记那句“平台很重要”的话，瞬间在他脑海中响起。
“对啊！千真万确！”
殷勇在那头也激动起来：“谢主任亲口说的！让我先问问你的意思，文辉，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多少人削尖脑袋都进不来。
而且听谢主任那语气，不像是随口一说，像是真有这个考虑。怎么样？你来不来？离家还近！”
巨大的惊喜和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裴文辉。他几乎要立刻答应“来！当然来！”。
但理智瞬间拉住了他。等等……那篇稿子，真的不是自己写的啊！殷勇是出于好心，误以为是他，在谢主任面前做了这个“推荐”。
而现在，这个美丽的误会，似乎正朝着一个他无法预料的方向发展。
如果现在澄清，说稿子不是自己写的，会怎么样？谢主任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殷勇办事不靠谱，或者觉得自己沽名钓誉、不敢承认？会不会让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瞬间化为泡影？
更重要的是，会不会连累殷勇在领导面前的印象？可如果不澄清，默认下来，岂不是占了别人的功劳？虽然这功劳可能原作者自己都不一定在意，但裴文辉心里这道坎，过不去。
而且，万一将来穿帮了，后果可能更严重，短短几秒钟，他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最终，对更高平台的渴望，对谢主任赏识的珍惜，以及对澄清后可能失去机会的担忧，暂时压倒了内心的不安。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手机，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和一丝刻意的“怀疑”：
“去市里学习我当然愿意，毕竟平台不一样，离家也近……但是，殷勇，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这事……靠谱吗？”
他故意这样问，既表达了对机会的向往，又把“是否靠谱”的球踢回给殷勇，给自己留了一丝回旋余地。
如果殷勇是开玩笑，现在应该能听出来。
“哎呀！我跟你开这种玩笑干嘛？！”
殷勇果然急了，声音又压低了些，但语气斩钉截铁：“是真的！谢主任亲口交代的！我估计啊，他可能就是看中你上次提问展现的思路，加上这篇稿子体现的能力，觉得你是可造之材。
这种随岗学习，有时候就是领导一句话的事！你先表个态，我好转达！”
裴文辉的心脏“咚咚”狂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咬了咬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坚定：
“如果……如果真有这样的机会，我当然非常愿意去学习，感谢谢主任的看重，也谢谢你，勇哥。”
“行！有你这句话就行！”
殷勇显然很满意：“我这就去跟谢主任汇报一下你的态度。你手机保持畅通，我估计……谢主任一会儿可能会亲自给你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这可是重视的表现，你记得一定要接啊！”
“好……好的。” 裴文辉应道，声音有些发干。
“那就这样，先挂了！等你好消息！” 殷勇利落地结束了通话。
裴文辉缓缓放下手机，背靠着冰凉的墙壁，感觉浑身都有些发软。
他走回办公室，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的电脑屏幕，脑海中却是一片翻江倒海。
一篇不是自己写的稿子，一次老同学误打误撞的“推荐”，一位仅有一面之缘却似乎对自己留有印象的领导……
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碎片，竟然阴差阳错地组合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可能——去市委政研室随岗学习。
巨大的喜悦、强烈的不安、隐约的负罪感，以及一种对未知命运的茫然，交织在他心头。
他该怎么办？向苏晴主任汇报？向殷勇澄清？还是……将错就错，抓住这个从天而降的机会？
命运的齿轮，似乎真的开始以一种他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加速转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