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委政研室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近一个月。
裴文辉凭借勤勉踏实的态度和还算扎实的文字功底,渐渐在综合科站稳了脚跟,对市一级机关的工作节奏和运作模式也有了更切身的体会。
与在泽川区工作时相比,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平台”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差别。
最直观的,是工作联系时的“势能”差异。在区里,向市级部门要材料、问情况,通常需要正式函件或电话层层转接,语气要客气,有时还要看对方脸色。
但在市里,特别是以市委政研室的名义,给下面各区县对口部门打电话要个数据、催个材料,对方的反应往往是迅速、客气甚至带着几分恭敬。
“好的好的,领导,我们马上落实,尽快报上来!”
“没问题,还需要什么材料您随时指示!”
这种流畅和顺畅,让他感受到市级机关某种无形的权威和话语分量。
这也让他更理解了,为什么当初谢主任一个电话,就能让他“下周一报到”,而区里只能配合,这种平台带来的“势”,还体现在信息的广度和深度上。
他能接触到的文件、简报、内参,许多是只在市级层面流转的,里面透露的政策风向、高层动态、兄弟地市甚至外省的先进经验,是在区里难以全面获知的。
每天阅读、处理这些信息,裴文辉感觉自己的视野被强行拉高、拓宽,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潜移默化地发生着变化。
他开始尝试跳出泽川一地的局限,更多地从全市乃至更大的范围来审视和思考自己经手的材料。
然而,所有这些感受,在一天下午,被一种更具体、更直白、也更具有冲击力的方式,具象化了。
那是周四的下午,办公室里的气氛与往常一样,忙碌中带着些许午后的慵懒。
裴文辉正在校对一份下午要发出的会议通知,会计王春梅大姐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沉的深色帆布大包,风风火火地推门走了进来。
“同志们!手里的活先停一停,好事儿!”王姐脸上笑开了花,嗓门洪亮,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将那个沉甸甸的大包“咚”一声放在公共茶几上,拉开拉链,露出里面一摞摞用银行封条扎好的、崭新的百元大钞。
“去年的目标责任考核奖,财务处那边总算弄利索了,我刚从银行提回来!来来来,都过来,签字领钱!”王姐的声音里透着干成一件大事的爽利和喜悦。
“哟!终于发了!等得我花都谢了!”
坐在裴文辉斜对面的年轻科员小赵第一个跳了起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
“可不是嘛,王姐辛苦了!赶紧的!” 另一位老科员也笑着凑了过去。
原本略显沉闷的办公室瞬间“活”了过来,除了必须守在电话旁的高玲,其他人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带着笑容围拢到茶几边。
王姐从大包里拿出一个登记本,又掏出一摞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每个信封上都用铅笔写着名字。
“一个一个来,签好字,当面点清,离柜概不负责啊!” 王姐开着玩笑,开始按照名单发钱。
“张伟,一万二,点一下。”
“李建国,一万二,给。”
“赵明,一万二,拿好。”
裴文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没有立刻凑过去。
他看着眼前这热闹非凡、如同过年分红般的场景,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先前所有关于平台差距的抽象感受,在这一刻,被那一摞摞崭新的钞票、那一声声清晰的“一万二”、还有同事们脸上洋溢的满足笑容,赋予了极其沉重而清晰的质感。
这就是差距,最现实、最无法回避的差距。 他想起几个月前,在泽川区督查室,自己还曾为一次性补发十个月工资、拿到三万多“巨款”而兴奋不已。
而在这里,在市委,光是去年的目标责任考核奖,每个人就能拿到一万二。
而且,这是每年都有的,是工资之外的、稳定的额外收入。
他耳边仿佛又响起当初区里会计裴燕姐带着调侃和无奈的声音:“傻小子,想啥呢?那是市里有钱的单位才有的福利!咱们区里,财政吃饭都紧巴巴的……”
当时只是听说,虽有落差,但隔着一层。
此刻,亲眼目睹,亲耳听闻,那落差便化作了冰冷的现实,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
他看着同事们熟练地接过信封,有的当场打开,手指沾着唾沫,“哗哗”地快速点着那崭新的票子,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喜色;有的则仔细地将信封揣进贴身口袋,拍拍胸口,心满意足;还有的在互相打趣,商量着晚上去哪里“撮一顿”庆祝。
一万二,对于这些市级机关的同事来说,可能是一趟不错的全家旅行,是给孩子报个兴趣班,是换一部新手机,或者是存入账户的一笔不大不小的积蓄。
而对于还在为攒够津州区一套小房子首付而努力的裴文辉来说,这笔钱的份量,实在太重了。
更重要的是,这背后代表的一种保障,一种“市级机关”身份所带来的、超越区县的福利和稳定性。
一种混合着强烈羡慕、淡淡酸楚和更深层次无力的复杂情绪,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想起自己每天提前来打扫、打水,努力适应,认真工作,但在这种最根本的“待遇”面前,他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外人”。
他站起身,走过去,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用开玩笑的语气,问出了那个他明知答案、却忍不住想试探一下的问题:“王姐,这‘大红包’……有我们这种借调学习人员的份儿么?”
王姐愣了一下,随即爽朗地大笑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傻小子!这是发给我们单位在编人员的年度考核奖,跟个人考核结果挂钩。
你人事关系、工资关系都在泽川,这钱怎么可能发给你?等你啥时候正式调过来了,少不了你的!”
旁边的同事也善意地笑起来,有人打趣:“小裴,加油干,让夏主任把你正式要过来,明年这时候你也能数钱了。”
“就是,好好表现,机会大大的!”大家七嘴八舌,语气轻松,带着鼓励。
但裴文辉听在耳中,却觉得那笑声和话语,像一层薄薄的纱,轻柔地覆盖在某种坚硬而冰冷的事实之上。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顺着大家的话头自嘲了两句:“那我可得更加把劲,争取早日‘转正’,跟上大部队!”
他退回自己的座位,看着同事们继续欢天喜地地领钱、点钱、说笑。
那“哗哗”的点钞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电脑屏幕,但上面的字迹似乎有些模糊。
一万二的现金奖励,以如此直观、甚至略带“粗暴”的方式发放,带给他的震撼是前所未有的。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一种身份认同的边界,是一种资源分配的天平,更是横亘在“区里”和“市里”之间一道清晰而坚固的壁垒。
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和适应,似乎都只是在触摸这道壁垒的外墙,而真正跨过去,享受墙内的“阳光”和“雨露”,还需要更艰难的努力,或许,还需要一些他目前无法掌控的机缘。
他低下头,握了握口袋里那支用了很久的“白雪”笔,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清醒。
羡慕没有用,酸楚更无益。
眼前的差距,是如此真实而具体,它能让人颓丧,也能催人奋进。
裴文辉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强行压下。
他知道,自己选择来到这个更高的平台,不就是为了看到更广阔的天地,也看清更真实的差距吗?现在,他看到了。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不是望“钱”兴叹,而是如何凭借自己的努力,真正获得留在这个平台的资格,去跨越那道无形的壁垒。
他将注意力重新拉回未校完的通知上,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办公室渐起的、关于奖金用途的愉快讨论声中,显得轻微而坚定。
路还很长,但目标,似乎因为这一万二千块钱的刺激,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迫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