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委政研室的日子，如同上了发条的钟摆，规律而充实。裴文辉逐渐熟悉了综合科的日常运转，内网文件流转、收发文登记、会务通知起草等事务性工作很快上手。
依旧保持着提前到岗的习惯，清晨的清扫和打水已成为一种无需提醒的自觉。
他与办公室里的王军主任、高玲、王姐等人相处融洽，与殷勇更是下班同路，偶尔一起在小馆子解决晚饭，关系日益熟稔。
表面上，他已经平稳地融入了这个新环境。
然而，他始终绷着一根弦，提醒自己注意分寸，保持学习者的谦恭，尤其是在面对夏主任和朱副主任时，他更是加倍谨慎，时刻留意领导的习惯和可能的需求。
在泽川区委办，尤其是跟江书记的那段经历，让他深刻理解到，服务领导无小事，很多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往往最能体现一个人的职业素养和用心程度。
随身携带笔记本和笔，随时准备记录，就是他在秘书岗位上被反复锤炼、已成本能的习惯之一。
这天上午，大约十点左右，综合科办公室里的电话声、键盘声和偶尔的低语交织成一片忙碌的背景音。
王军主任被朱副主任一个电话叫去商量事情，暂时不在。
裴文辉正在电脑前核对一份下午要上会的材料清单，忽然，一阵短促而清晰的电子铃音从内线电话的方向传来——是夏主任办公室的呼叫铃。
铃声响了两遍，王军主任还没回来，裴文辉抬头看了一眼王主任空着的座位，又看了看那部闪烁指示灯的电话。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放下手中的鼠标，右手习惯性地从桌上拿起那个用了小半的皮质笔记本和那支“白雪”签字笔，左手迅速整理了一下本就没有皱褶的衬衫前襟，快步走到内线电话旁，但没有接听，而是直接转身，走向夏主任的办公室。
他知道，领导按铃叫人，通常是有事吩咐，当面聆听更直接，也显尊重，而且，他手拿纸笔，已做好了记录准备。
“笃笃。” 他轻轻敲了两下门。
“进。” 夏主任的声音传来。
裴文辉推门进去，反手将门虚掩，夏主任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红头文件在看，眉头微锁，似乎在思考什么。
听到有人进来，他抬起头，看到是裴文辉，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意外，显然没想到会是他进来，他大概以为是王军。
“夏主任，您找我？王主任刚去朱副主任那边了。” 裴文辉站在办公桌前约一米半的距离，身体微躬，语气恭敬地说道。
夏主任“哦”了一声，目光落在裴文辉的脸上，随即很自然地向下，扫过他自然垂在身侧、握着笔记本和笔的右手。
那目光在笔记本和笔上停留了大约半秒，然后才重新抬起来，看向裴文辉。
这一次，夏主任的眼神里少了些意外，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似乎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从区里来的年轻人。
裴文辉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但他面色平静，只是安静地等待指示。
夏主任没立刻说话，而是摘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鼻梁，然后重新戴上，语气平淡地开口：“嗯，既然王军不在，你去把殷勇叫过来一下，有点事问他。”
“好的，夏主任。” 裴文辉立刻应下，但没有马上转身离开，而是迅速翻开笔记本，用笔在上面记下了“夏主任找殷勇”几个字，然后才说：“我马上去叫殷勇。”
这个记录的动作细微而自然，既是确认指令，也是一种职业习惯的流露。
夏主任看着他的动作，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说什么，挥了挥手。
裴文辉这才转身退出，轻轻带上门，他没有耽搁，快步走向走廊最里面的改革办办公室。
门开着，殷勇正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估计又在赶什么材料。
“勇哥。” 裴文辉敲了敲门框，“夏主任叫你过去一趟。”
“老夏叫我？啥事啊？” 殷勇从屏幕上移开视线，脸上带着被打断的不耐烦和一丝惯常的随意。
“没说，就让你过去一下。” 裴文辉摇头。
“行吧，估计又是问哪个材料。” 殷勇嘀咕着，保存了一下文档，站起身，顺手把电脑旁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拿起来灌了一口，然后就这么空着两手，趿拉着步子，跟着裴文辉往外走。
裴文辉看他两手空空，嘴唇动了动，想提醒他拿个本子笔，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或许殷勇觉得只是简单问个事，不需要记录？或者，这就是他在市里工作养成的习惯？自己一个“学习者”，似乎不该多嘴。
两人前一后走到夏主任办公室门口，裴文辉侧身示意殷勇进去，自己则准备回综合科。
“文辉也进来一下。” 里面传来夏主任的声音。
裴文辉微愣，连忙也跟了进去，依旧站在刚才的位置。
殷勇走到办公桌前，很随意地站着，脸上带着笑：“夏主任，您找我？”
夏主任的目光从殷勇脸上，扫过他空荡荡的双手，然后又瞟了一眼旁边手拿笔记本和笔、身姿端正的裴文辉。
这一眼，对比过于鲜明。
夏主任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他没立刻说事，而是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盯着殷勇，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殷勇，我叫你过来，是打算跟你交代点事情。”
殷勇“嗯”了一声，还在等下文。
“你就这么光着脑袋、空着两手来了？” 夏主任的声音提高了少许，带着明显的训斥意味：“我让你来，是让你来听我布置工作的，不是让你来跟我闲聊的。
我说的话，交代的事，你准备用什么记？用你那颗聪明的脑袋瓜子吗？还是打算左耳进右耳出，听完就忘？”
殷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闪过一丝尴尬和错愕，他显然没料到夏主任会为这个发火，下意识地辩解：“主任，我……我以为就是简单问个事……”
“简单问个事就不用记了？” 夏主任打断他，语气更厉：“工作上的事，有简单的吗？万一我交代的数字、要点、时限你记错了、记漏了，耽误了事，是谁的责任？是你脑子不好，还是我交代不清？”
他手指点了点桌面，目光锐利：“你看看人家文辉！”
他转向裴文辉，虽然语气依旧严肃，但对比之下，那话语里的意味截然不同，“同样是听到我叫人进来，文辉就知道拿着本子和笔，随时准备记录，这才是办事该有的样子！
这才叫对工作负责，对领导交代的事情上心！你一个在市里工作了几年的老同志，这点基本的规矩和意识都没有？还要我教你吗？”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批评，毫不留情，殷勇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不敢吭声。
裴文辉站在一旁，心里也是七上八下。他没想到自己一个习惯性的动作，会引来夏主任如此鲜明的对比和批评，更把殷勇置于如此尴尬的境地。
他感到有些不安，甚至有点愧疚，好像是自己间接导致了殷勇挨骂。
“还愣着干什么？回去拿本子拿笔！” 夏主任呵斥道。
“是，主任，我马上回去拿！” 殷勇如蒙大赦，慌忙转身，几乎是跑着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夏主任和裴文辉。夏主任没再看裴文辉，重新拿起那份文件，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只是幻觉。
但裴文辉能感觉到，办公室里尚未散去的低气压。
很快，殷勇拿着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笔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站好。
夏主任这才开始交代事情，是关于一份近期要上报省委政研室的综合报告，其中涉及改革的部分需要殷勇所在的改革办提供最新数据和案例。
他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殷勇这次学乖了，埋着头，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交代完毕，夏主任挥挥手：“行了，抓紧去弄。我要准确数据，不要模棱两可的估计！”
“是，主任，我明白了！” 殷勇和裴文辉齐声应道，退出了办公室。
轻轻带上门，走在安静的走廊里，裴文辉看着前面殷勇有些垂头丧气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快走两步，跟殷勇并肩，低声说：“勇哥，对不住啊，我没想到……”
殷勇停下脚步，转过头看他，脸上那点尴尬和沮丧已经不见了，反而撇了撇嘴，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和不以为然的笑容，压低声音道：
“嗨，没事！老夏这人就这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生起气来莫名其妙，一点小事就能上纲上线。今天算我倒霉，撞枪口上了。
不过他也说得对，我确实忘了拿本子……行了，你别往心里去，跟你没关系。赶紧回去干活吧，我还得给他整数据呢！”
说完，他拍了拍裴文辉的肩膀，晃了晃手里的破本子，转身朝改革办走去，背影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略带散漫的姿态。
裴文辉站在原地，看着殷勇消失在走廊拐角，心里那点愧疚感并未完全消散，但也被殷勇这种浑不在意的态度稍稍冲淡。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握着的、笔迹清晰的笔记本，又想起夏主任刚才那番严厉的对比和批评，心中涌起复杂的感受。
这不仅仅是一次关于是否带纸笔的细节批评，更像是一种工作态度和职业习惯的无声较量。
在夏主任这样的领导眼中，细节，或许真的决定了很多东西，而他这个从区里上来的“学习者”，竟因为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在这种无声的较量中，意外地“赢”了一局。
这让他更加警醒，在市委这个更高也更严格的平台上，任何细微之处，都马虎不得。
同时，他也对殷勇和夏主任之间的关系，有了更直观也更微妙的体会。
这条路，看来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