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辉怔怔地坐在工位上，心脏依旧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擂动。
巨大的惊喜与隐约的不安像两股暗流，在他心中激烈冲撞。
那篇“激活一池春水”的稿子，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刚刚被巨大机遇冲击得有些晕眩的神经上。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快速梳理思路，试图为眼前这荒诞又诱人的局面找到一个逻辑自洽的解释，以安抚内心那点躁动的不安。首先，稿子的“归属”问题。
他重新在脑中过了一遍那篇稿件的来龙去脉。
确实，不是他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初稿，但他很确定，这篇由区行政审批局报送、最终以“区委改革办”名义上报市里的经验材料，在正式报送前，是经过他手审核、润色，甚至可能做过结构性调整的。
作为政研室负责信息报送的骨干，区里各部门报上来的这类稿件，很多都需要他进行政策把关、文字提炼和格式规范。
从某种意义上说，经过他手修改、最终被采纳的稿件，凝结了他的劳动和思考，称之为“经他手报送”或“他参与提炼”的成果，并不为过。
只是这一次，殷勇和谢主任误以为他是“主笔”而已。这并非完全冒领功劳，最多算是信息传递中产生的一点美丽的误差。
其次，揭穿的风险几乎为零，他仔细回想机关里信息报送的流程。
一篇经验材料从区里报上去，市里如果录用了，最多就是发个采用通知或者在内刊上刊登，最终结集成册，存放在市里的资料室，供内部查阅。
区里这边，除非特意去查，否则谁会记得半年前甚至更久以前某篇具体稿件是谁执笔的初稿？
原作者在稿子报出后，任务就算完成，几乎不会再去追踪后续录用细节，更不会知道市里哪位领导看了、评价如何，就像殷勇说的，稿件录用后，通常就“石沉大海”了。
只要他不主动去澄清这个误会，这个“误会”就几乎不可能从泽川区这边被戳穿。
再者，机会本身的价值远超这个小小的“名分”。
去市委政研室随岗学习！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能接触到最前沿的政策研究动态，能参与市级层面重大课题的研讨，能向更高水平的领导和同事学习，能极大地拓展自己的视野和人脉。
这是多少在区县工作的笔杆子梦寐以求的平台，樊磊副书记的叮嘱言犹在耳。
如果因为纠结于一篇稿子的“主笔”名分，而错失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在这个体系里，有时候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是领导对你形成的“有能力、有潜力”的整体印象。
谢主任正是因为形成了这个印象，才给出了这个机会，那么，抓住这个印象，把握这个机会，才是对自己职业生涯最负责任的做法。
最后，这也是对殷勇的一种保护。
殷勇是出于同学情谊和对自己能力的认可，才在谢主任面前推荐了自己。
如果此刻自己跳出来澄清，固然显得“诚实”，但无疑会让殷勇在领导面前陷入尴尬，甚至可能影响领导对其判断力和办事能力的信任。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这么做。
短短几分钟内，裴文辉完成了一场激烈的内心博弈和自我说服。
那点最初的不安和负罪感，被对更高平台的渴望、对机会的珍惜、以及对现实利弊的冷静分析渐渐压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一次阴差阳错，将他推到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
他需要做的，不是无谓的纠结，而是准备好迎接可能到来的变化。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目光重新聚焦在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报告上，但心思已全然无法集中。
耳朵高度警觉地捕捉着手机的每一点动静，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会儿，放在桌面的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一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跳跃在屏幕上，号码前缀显示是常津市区的号段。
来了！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提，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他迅速拿起手机，走到外面走廊窗户没有人处，他定了定神，滑动接听，将手机贴到耳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镇定：“喂，您好？”
“是文辉同志吧？我是谢伟哲。”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正是那天讲课的谢主任，只是通过电波传来，少了几分现场感的厚重，多了几分随意。
“谢主任您好！我是裴文辉。” 裴文辉立刻应道，身体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没打扰你工作吧？” 谢主任语气很随和，先客套了一句。
“没有没有，谢主任您请讲。” 裴文辉连忙说。
“嗯，殷勇应该跟你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吧？”
谢主任切入正题，语速不快，带着领导特有的那种沉稳和把握感：
“你们区里报的那篇关于行政审批改革的材料，我看了，写得不错，有情况、有分析、有建议，不是泛泛而谈。特别是结合基层实际比较紧，这一点很难得。”
裴文辉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心脏在谢主任的肯定中跳得更加有力。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谢谢谢主任肯定，我们还在不断学习。”
“搞政策研究，就是需要这种既能吃透上头精神，又能摸清下面实情的劲头。” 谢主任继续说，语气里带着赞许。
“上次听你提问，就觉得你思路比较活，看问题有自己的角度。这次看到这篇材料，更印证了我的看法。
市里政研室这边，最近课题任务比较重，也一直想从基层选调一些有潜力的年轻同志上来，随岗学习锻炼一下，充实力量，也换换视角。”
他顿了顿，似乎给裴文辉一点消化的时间，然后直接问道：“殷勇应该问过你了。怎么样，个人有没有兴趣来市里学习一段时间？接触一下市层面的工作，对你自己今后的成长应该会有帮助。”
终于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裴文辉早已打定主意，此刻更是毫不迟疑，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回答：“感谢谢主任的信任和给我这个机会！我非常愿意去市里学习锻炼！一定珍惜机会，努力工作，多学多问！”
“好，有这份心就好。” 谢主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满意：“李晨主任和苏晴主任那里，我会跟他们沟通。你这边，把手头的工作交接安排一下。”
裴文辉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谢主任亲自出面协调，那区里这边就不会有太大阻力了。
他连忙问：“好的，谢主任。那我大概……什么时候过去报到比较合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三秒，似乎谢主任在思考。
然后，他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用一种不容置疑却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交接工作也要不了太久。下周一就过来吧。”
下周一？!裴文辉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今天已经周四，满打满算，还有明天一天的工作日。
借调来得也太突然、太迅疾了，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他原以为至少会有一两周的缓冲期，但谢主任的话就是指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愕，立刻应道：“是！谢主任，我明白了。我尽快完成工作交接，下周一准时到市委政研室报到！”
“嗯，那就这样。具体事情跟殷勇对接。好好准备一下。” 谢主任说完，便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裴文辉缓缓放下手臂，感觉手心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他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一时间有些恍惚。
下周一……去市委。
短短几分钟的一通电话，他的人生轨迹，似乎就要被彻底改变了。
阴差阳错的机遇，领导突如其来的青睐，如此高效的调动……一切都像是一场不太真实的梦。
但手心里冰凉的汗意，和心脏依旧急促的跳动，都在提醒他，这是真的。
他低下头，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上面还残留着那个陌生的号码。
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也充满可能的世界，正在向他打开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