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石乡政府大院出来，夜风似乎更凉了一些。
许阳书记一直送到大门口，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惶恐和歉意，他搓着手，语气带着几分恳切：
“江书记，这深更半夜的，山路不好走，要不……您就在我们这儿将就一晚？我让人马上收拾间客房，泡杯热茶，您也歇歇脚？”
江文道书记站在车门前，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不用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工作。把值班制度落实好，比什么都强。”
许阳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江书记已经拉开车门，便把话咽了回去，只能连连点头：“是，是，书记您放心，我一定整改到位！那……您路上千万注意安全！”
江书记没再回应，弯腰坐进了车里，裴文辉对许阳点了点头，也迅速坐回副驾驶位。
张超师傅利落地挂挡起步，车子缓缓驶离了王石乡政府门口那片昏黄的光晕，重新投入无边的黑暗。
车子沿着来时的山路往回开，颠簸依旧。
裴文辉靠在座椅上，身心俱疲，心里暗暗祈祷：这下总该回区里了吧？这都快十一点半了，书记也该累了。
他偷偷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后排的江书记，只见书记依旧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在王石乡的那一幕并未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又或者，他正在思考着更深层次的问题。
然而，裴文辉的侥幸心理很快就被打破了。
车子刚驶出王石乡地界，在一个三岔路口，江书记的声音再次在寂静的车厢里响起，清晰而简短，没有任何预兆：“前面左转，去西流镇。”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仿佛瞬间坠入了冰窖。
西流镇？还要查？！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询问，但强大的自制力让他硬生生忍住了。
他只能默默地应了一声：“是，书记。”
然后对张超重复指令：“超哥，去西流镇政府。”
张超显然也愣了一下，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沉稳地应了一声，熟练地打方向盘，车子拐上了另一条通往西流镇的公路。
裴文辉内心哀叹，今晚看来是跟“回城休息”彻底无缘了。
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开始在心里快速回忆西流镇的基本情况、主要领导信息，为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做准备。
通往西流镇的路比去王石乡稍好一些，但依旧是蜿蜒的山路。
夜色更深了，窗外几乎是纯粹的黑暗，只有车灯顽强地切割着夜幕。
时间在沉默和颠簸中流逝，当车子终于驶入西流镇政府所在的小镇时，裴文辉看了一眼手机，时针已经指向了深夜十二点整。
与王石乡死寂般的黑暗截然不同，西流镇政府大院门口的情景让裴文辉有些意外。
镇政府那两扇熟悉的铁门，并没有像王石乡那样被冰冷的大锁锁死，而是虚掩着，留下了一道足以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
门口甚至还亮着一盏不算明亮但足以照亮门楣和门前空地的白炽灯。
“书记，门没锁。”裴文辉回头低声汇报了一句。
“开进去。”江书记的声音依旧平静，张超手握方向盘轻踩油门，然后缓缓将车开进了虚掩的大门。
院子里的光线比外面好一些，有几盏路灯亮着，虽然不算灯火通明，但足以看清道路和建筑物的轮廓。
更让裴文辉感到意外的是，对面那栋三层的政府办公楼，虽然大部分窗户都是黑的，但竟然有好几个窗户透出了灯光。
主要集中在二楼，看起来像是办公室的灯光，而不是宿舍的暖黄光。
裴文辉心里暗暗惊讶，同时也不由得升起一丝比较后的欣慰：看来西流镇的情况要比王石乡好不少，至少有人值班，而且这个点了还有人在办公？
他原本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点点。
车子直接开到了办公楼楼下，裴文辉率先下车，为江书记打开车门。
江书记下车后，站在楼前，抬头扫了一眼那几个亮着灯的窗户，目光深邃，看不出喜怒。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对裴文辉说：“先去值班室看看。”
“好的，书记。”裴文辉应道，他记得值班室一般在二楼。他领着江书记走向办公楼入口，玻璃门也是虚掩着的。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打印机油墨和熬夜泡面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楼内走廊的灯亮着，虽然安静，却透着一股“有人在”的气息。
值班室就在二楼楼梯口附近。裴文辉领着江书记走向楼梯间。
楼内的寂静与门外山野的寂静不同，这是一种有人存在却刻意保持安静的静谧，仿佛能听到空气在管道中流动的微弱嘶声。
楼梯是老式的水磨石材质，边缘有些磨损，但打扫得很干净。
裴文辉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皮鞋落在台阶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嗒、嗒”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注意到江书记的脚步也很轻，但更沉稳，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楼梯间的声控灯似乎不太灵敏，他们走到楼梯转角平台时，灯忽然熄灭了，眼前瞬间一暗。
裴文辉心里一紧，正想咳嗽一声或者跺脚弄亮灯，却听到身后江书记似乎几不可闻地轻轻“嗯”了一声，仿佛在示意不必在意。
他只好借着从楼梯间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楼上走廊漫下来的灯光，继续向上走。
黑暗只持续了几秒钟，当他们踏上二楼的最后几级台阶时，头顶的声控灯才又懒洋洋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重新洒下。二楼的走廊比一楼更显“有人气”。
虽然依旧安静，但空气里飘散的烟味、隐约的键盘敲击声以及从某个虚掩的门缝里透出的光线，都无声地表明着工作的延续。
裴文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小心翼翼地走在前面，目光快速扫过走廊两侧的门牌——党政办公室、会议室、书记办公室……他朝着值班室的方向走去，同时用眼角余光留意着那几个亮着灯的办公室，心里猜测着里面是谁，在忙些什么。
整个上楼过程，没有遇到任何人，但这种“缺席的在场感”，反而比直接碰到人更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裴文辉甚至能感觉到身后江书记那平静却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正在扫视着这一切，无声地评估着这个深夜依然亮着灯的西流镇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