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川区作为传统的工业基地，区内有几家规模不小的民营企业，而其中规模最大、影响力最广、同时也是区里第一纳税大户的，当属“泽奇焦化集团有限公司”。
这家企业不仅在泽川区是响当当的龙头企业，即便放在全市、全省范围内，也是排得上号的民营实体。
其年产值和纳税额常年占据泽川区的半壁江山，是区里财政收入的绝对支柱。
更令人侧目的是，泽奇焦化还曾数次跻身“全国民营企业五百强”榜单，虽然排名在中游位置徘徊，但对于一个区级经济体而言，这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和金字招牌了。
企业的创始人兼董事长韩奇峰，在泽川区乃至常津市，都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和争议性的人物。
关于他早年发家“第一桶金”的来历，民间和坊间流传着各种版本，大多语焉不详却又暗示其手段并不那么光彩。
但无论如何，如今的韩奇峰早已洗白上岸，头顶着全国人大代表、市优秀企业家等诸多光环，是名副其实的地方实力派人物，平时与市、区两级领导都保持着密切的往来。
裴文辉之前在一些公开场合见过韩奇峰几次。
给他的印象是，这位韩总个子不高，身材微胖，总是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中式服装，手腕上戴着一串油光发亮的紫檀木佛珠，说话声音洪亮，笑声爽朗，举止间带着一种成功商人特有的自信和略显高调的派头。
裴文辉对他观感一般，总觉得此人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江湖气和精明感，与他想象中的大型现代化企业掌舵人的形象略有出入，有时甚至暗自纳闷这样的人是如何建立起如此庞大的商业帝国的。
但这并不妨碍韩奇峰及其掌控的泽奇焦化在泽川区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区里各级部门对其都礼让三分，他的到访，通常都会受到相当程度的重视和接待。
这天下午，区委常委会会议室正在召开区四套班子联席会议，商讨一项重要的经济工作部署。
会议接近尾声，各位领导正在做最后的发言补充。
裴文辉作为书记秘书，照例坐在会议室靠墙的列席位上，负责记录会议要点和随时应对书记的可能需求。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显示是区委办副主任张庆峰发来的微信消息。
裴文辉趁人不注意，悄悄点开一看，消息内容让他心里微微一紧：
【文辉，泽奇焦化的韩总到楼下了，说有事想见书记。会议快结束了吧？你看情况适时跟书记报告一下。】
韩奇峰来了！
裴文辉立刻意识到这件事的分量。这不是普通的企业老板来访，这是本地的财神爷、纳税巨头、人大代表驾到，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不能怠慢。
他立刻回复：【收到，张主任。会议马上结束，我找机会报告书记。】
回复完，裴文辉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开始揣摩时机。
会议虽然接近尾声，但几位领导还在发言，此刻打断显然不合适。
他决定等会议正式宣布结束的那一刻，趁大家还未完全离场、书记身边人还不多的时候，第一时间上前汇报。
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紧紧跟随着主持会议的江书记，等待那个最佳时机的到来。
几分钟后，江书记做完了总结发言，宣布：“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散会。”
与会领导们纷纷合上笔记本，站起身，互相低声交谈着，准备离场。
就是现在！
裴文辉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快步穿过正在松散开的人群，走向正准备收拾东西的主位上的江书记。
此时，区长正好走到江书记身边，似乎还有一两句话要私下沟通。
裴文辉见状，只好暂时站在一旁稍等，内心有些焦急，生怕韩奇峰等得不耐烦，或者被其他领导先接洽了。
好在区长和书记的交谈非常简短，几秒钟就结束了。
区长刚一直起身，裴文辉立刻抓住这个空档，一个箭步上前，微微俯身，凑到江书记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语气恭敬而清晰地低声汇报：
“江书记，泽奇焦化的韩总过来了，在楼下等候，说有事想见您。”
汇报完，他微微后退半步，垂手侍立，等待指示。
他预料中，书记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会立刻有所表示，比如点点头，或者说一句“请他到办公室等一下”之类的安排。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
江书记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目光依旧低垂，专注地收拾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和钢笔，动作不疾不徐，丝毫没有被打扰的迹象。
裴文辉愣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难道是自己声音太小了？书记没听清？还是周围散会的嘈杂声干扰了？
他不敢怠慢，生怕耽误了大事惹领导不快，他等了几秒钟，见书记还是没有反应，便再次上前半步，将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但依旧保持着恭敬的姿态，重复汇报道：“书记，泽奇焦化的韩总来了，想见您一下。”
这一次，江书记终于有了反应。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落在裴文辉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惊讶或询问，反而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深邃和平静，就那么看着裴文辉，停顿了足足有两三秒钟。
裴文辉被书记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注视弄得有些心里发毛，正忐忑不安地猜测领导是不是在思考如何安排会见时——
江书记开口了。
他的语气极其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捕捉的怠慢感？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来来吧，怎么了？”
短短五个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没有询问具体事由，更没有表现出对这位重量级企业家突然到访的丝毫重视或意外。
那语气仿佛在说：他来了就来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值得你专门来汇报？
这种超乎寻常的平淡和近乎漠然的态度，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裴文辉内心的所有紧张和期待，让他当场怔住，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个反应！
这可是泽奇焦化的韩奇峰啊！区里最大的企业老板、最大的纳税人、头顶多项政治光环的人物！
平时哪个区领导见到他不是客客气气的？怎么到了书记这里，就变成了如此轻描淡写、甚至有些不耐烦的“来来吧，怎么了”？
巨大的反差让裴文辉的大脑瞬间短路，之前准备好的各种应对预案比如“请他去会客室等候”或“我让他稍等”一下子全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愣在原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有些无措地看着书记。
江书记似乎也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说完那五个字后，便收回目光，继续从容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拿起公文包，站起身，径直向会议室门口走去，仿佛刚才那段对话从未发生过一样。
裴文辉呆呆地看着书记离开的背影，好几秒钟才猛地回过神来，后背惊出了一层细汗。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犯了一个错误——他错误地预估了韩奇峰这类人物在书记心中的分量和优先级。
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也顾不上细想，连忙快步跟了上去，但再也不敢提韩奇峰半个字。
直到陪着书记走回办公室，看着书记安然坐下开始批阅文件，裴文辉才悄悄退到外间，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他赶紧拿出手机，给张庆峰主任回了条信息，语气艰难地斟酌用词：
【张主任，书记回来办公室了。】
信息发出去，裴文辉握着手机，心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后怕。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在绝对的政治权力面前，所谓的地方豪商、纳税大户，其地位和重要性，或许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可动摇。
书记那句轻描淡写的“来来吧”，背后所蕴含的底气和姿态，让他对权力和地位的认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