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裴文辉的期盼中,一天天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
他像是一个在沙漠中跋涉已久、终于望见绿洲边缘的旅人,心中充满了对终点的渴望和最后一段路程的坚持。
他甚至在手机日历上那个即将到来的日期上,悄悄设置了一个提醒,仿佛那是一个值得庆祝的纪念日。
距离他给自己设定的“一个月秘书轮岗期满”的日子,只剩下最后两天。
这两天,恰逢市里有位分管农业的副市长带队到泽川区调研乡村振兴工作。
作为区委书记,江文道自然要全程陪同。这意味着裴文辉也需要跟着连轴转,看现场、听汇报、参加座谈会…工作强度不小,流程繁琐,规格也高。
但裴文辉的心态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以往,他会因为这种高规格的接待而紧张万分,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核对,生怕出一点纰漏,给书记和自己惹麻烦。
现在,他更像是一个即将卸任的“看守者”,抱着一种“站好最后一班岗”的心态,谨慎、规范、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流程性工作,确保不出错,但内心深处已不再有那份战战兢兢的投入感和归属感。
他像一个熟练的操作工,精准地执行着指令,但心已不在流水线上。
中午,市领导在区里安排的定点接待餐厅用餐,江书记和区长等主要领导作陪。
裴文辉和司机张超以及其他随行工作人员,照例在楼下大厅的休息区等候。
这是他们难得的、可以稍微放松一下神经的间隙。
午餐时间较长,餐厅楼下的大堂宽敞明亮,裴文辉和张超找了个靠窗的沙发坐下。
看着窗外稀疏的车流,裴文辉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般,外面看似炽烈,内里却透亮平静了许多。
他看了看身旁默默刷着手机新闻的张超,一种即将“解脱”的轻松感和忍不住想与人分享这份“喜悦”的冲动,让他打破了沉默。
他身体微微向张超倾斜,压低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如释重负的笑意说道:
“超哥,再咬牙坚持最后两天!就两天!等过了这两天,我估计就该跟您说拜拜啦!”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欢快的调子,仿佛在谈论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
张超闻言,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向裴文辉,脸上露出不解的笑容,摇摇头道:
“嗯?拜拜?啥意思?别人为了这个位置,那是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恨不得抢破头来干,你咋还不相干了?这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啊。”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困惑,显然无法理解裴文辉的选择。
裴文辉早就准备好了说辞,他叹了口气,笑容里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无奈和“真诚”,仿佛在推心置腹:
“超哥,不瞒您说,这活儿确实锻炼人,见识也多,但我这…情况特殊啊。你看我,这刚参加工作,年纪也不小了,连对象都还没找呢,家里催得紧。
天天这么跟着书记跑,二十四小时待命,精神时刻紧绷着,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下班就想瘫着,哪有功夫和精力去谈朋友?总不能让老裴家断了香火不是?”
他巧妙地用了一点自嘲,让理由听起来更真实。
他顿了顿,继续“推心置腹”地说道,语气变得更加“恳切”:“再者说,超哥,我这刚来泽川,区里很多情况都还没摸熟,很多业务工作也还不怎么上手,根基太浅。
就这么硬着头皮跟上领导,总感觉自己水平不够,心里老是发虚,怕哪件事考虑不周、哪句话没说对,反而给领导添麻烦、帮倒忙。
想想还是先回业务科室,扎扎实实学点真东西,把基础打牢靠了,以后说不定还能更好地为领导服务。现在这样,有点拔苗助长了。”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提到了个人实际困难,又显得谦虚谨慎、为领导着想,还隐含了“以退为进”的潜台词。
张超听了,身体向后靠了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咂摸了一下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沙发扶手。
他似乎想反驳什么,比如“跟着领导就是最好的学习”,但又觉得裴文辉说的个人困难和“打基础”的想法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个人问题也是大事,年轻人求稳也能理解。
他最终只是笑了笑,不好再深劝,毕竟这是个人选择,他只是个司机。
他伸手拍了拍裴文辉的肩膀,语气带着点真诚的惋惜:“话是这么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是兄弟,我开车跟了这么多任秘书,老的少的都见过,说实话,凭我这双眼睛看,我感觉你比之前那几个都适合干这个。
心思细,反应快,做事也稳当,不像有些毛头小子慌里慌张的。而且…”
他稍微向前倾身,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意味,“我感觉…江书记对你印象,其实还挺不错的。真的。”
印象还不错?
裴文辉听到这句话,心里先是下意识地猛地一跳,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掐灭的火花似乎要重新燃起。
但随即,脑海里立刻清晰地浮现出那天傍晚在区委大楼门口,冷风中自己拿着那件沉甸甸的外套、眼睁睁看着黑色帕萨特毫不留情地绝尘而去、消失在暮色中的画面,那画面冰冷而清晰,瞬间浇灭了那丝火花。
“印象不错?”他在心里暗自冷笑一声,充满了自嘲:“印象不错就是等都不等一声,连个眼神交流都没有,直接开车就走?印象不错就是接过外套像接过空气一样,连句‘谢谢’或一个点头都吝啬?这种‘不错’,我可真是消受不起。”
他只觉得这大概是张超看他去意已决,出于好心说的安慰话罢了,当不得真。
或许在领导眼中,自己也只是一个“用得还算顺手、暂时没出大错”的工具人而已,远谈不上什么“印象不错”或“看重”。
于是,他只是对张超笑了笑,那笑容客气而疏离,没有接这个话茬,语气轻松地说道:
“谢谢超哥你看得起我,这么抬举我。反正…再看吧,领导怎么定都行。
我现在就想先把最后这两天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干完再说。”他把“最后两天”又强调了一遍。
张超见他这样,笑容淡了一些,也知道自己话说多了,对方心意已决,便点了点头,重新拿起手机,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沉默。
就在这时,楼上的午餐似乎结束了,电梯口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混杂的谈笑声和脚步声,显得气氛融洽。
张超和裴文辉几乎同时像上了发条一样,瞬间收起所有放松的姿态,从沙发上一弹而起,脸上训练有素地迅速切换回恭敬、专注而略带紧张的神情,身体微微前倾,做出迎候的姿态。
张超快步走向餐厅大门外,准备去把车开到最合适的位置。
裴文辉则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衣领和西装下摆,脸上挂起标准而得体的微笑,快步迎向电梯口,目光在走出的人群中精准地锁定江书记的位置,留意着他的细微动作和可能的需求,大脑开始飞速运转,准备履行好引领、开门、提醒下一站行程等一系列流程性的职责。
动作依旧熟练流畅,反应依旧敏捷精准。
但只有裴文辉自己心里知道,此刻的他,更像一个沉浸在“最后两天”倒计时里的演员,精准地、甚至带点机械地完成着剧本规定的动作,内心却早已飞向了两天之后“卸妆”的那一刻,充满了某种解脱前的平静甚至淡漠。
他看着前方江书记和市领导谈笑风生、并肩走出的背影,心中平静无波,甚至有点抽离地观察着这一切。
最后的四十八小时,每过一分钟,每完成一项任务,他就离自己想要的、那种更自主、更踏实、更有自我空间的工作生活,更近一步。
那种期盼,像一盏灯,照亮了他最后这段“服役”期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