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阳光透过区委大楼宽大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明亮而倾斜的光斑。
楼道里比平时显得更加繁忙，脚步声和低声交谈声此起彼伏。
按照日程安排，下午江文道书记将带队，组织区四套班子相关领导，对前一段时间全区环境卫生综合整治行动的成果进行一次集中的现场观摩。
这是一次规格较高、规模较大的集体调研活动，涉及多位区级领导和相关部门、乡镇负责人。
因此，出行工具不再是那辆熟悉的黑色帕萨特，而是换成了一辆宽敞的棕黄色丰田考斯特中巴车。
此刻，中巴车已经静静地停在了区委大楼的门厅前。
活动的具体行程、通知、联络等组织协调工作，自然落在了区委办公室的肩上。
作为区委办常务副主任的张庆峰，此刻正忙得脚不沾地。
他手里拿着对讲机，一边确认着各位领导的到位情况，一边与先遣组和即将前往的乡镇保持着紧密沟通，确保观摩点准备就绪，流程万无一失。
他的声音洪亮而急促，脸上带着惯有的、指挥若定的神情，但细微的汗珠还是暴露了他的紧张。
裴文辉跟在张庆峰身后，协助处理一些零碎事务，但他的心思，却有一大半还沉浸在中午那件悬而未决的事情上——江书记那句“垃圾清理是那个清？”和“昨天的美篇”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反复咀嚼，却始终不得其解，如同心里扎着一根看不见的刺，让他坐立难安。
“文辉，车到了，准备上车了。”张庆峰忙里抽闲，转头对裴文辉吩咐了一句，又立刻拿起对讲机协调其他事情。
“好的，张主任。”裴文辉连忙应道，收拾心神，快步走向那辆已经打开车门的考斯特中巴。
然而，当他走到车门口，抬眼望向车内时，却突然愣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平时坐小车，规矩很简单：领导专车，秘书固定坐副驾驶，领导坐后排右座，泾渭分明，毫无争议。
可眼前这辆中巴车，内部的座位布局却复杂得多。
车门正对着的，是一个固定在车厢地板上的小茶桌，茶桌两侧是面对面的两个独立座椅，这显然是车上最核心、最舒适的位置。
茶桌后方，是几排常规的、两两一排的座位，过道的另一边是一排单人座。
裴文辉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江书记毫无疑问会坐在茶桌旁那个最尊贵的位置。可是自己作为秘书，该坐在哪里？
挤到茶桌对面那个座位？那通常是给陪同调研的最高级别副职准备的，自己坐过去显然极不合适。
坐到后面的座位？距离书记太远，无法随时响应吩咐，也失去了秘书跟随的意义。
他站在车门口，犹豫了几秒钟，目光快速扫视车厢。
几位区领导已经谈笑着陆续上车，他们似乎都对这种车辆的座次规矩了然于胸，自然而然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位置——茶桌周围和前排的座位。
不能再傻站着了！
裴文辉心一横，本着“距离领导近、方便响应”的原则，他选择了上车后右手边第一排的那个单人座位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离茶桌很近，就在斜后方一点的位置，可以说只有一步之遥，书记回头就能看到自己，起身也方便，他觉得自己这个选择还算合理。
几位已经坐下的领导看到裴文辉坐在了这个位置，目光在他身上短暂停留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意味深长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但并没有人出声提醒或制止。
或许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小秘书不懂规矩闹出的无伤大雅的小笑话。
裴文辉见状，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或许自己没坐错？
就在这时，江文道书记在张庆峰等人的陪同下，最后一批走到了车门口，书记迈步上车，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车内。
当他的目光掠过茶桌，自然而然地落在自己即将落座的位置时，眼角余光恰好看到了几乎紧挨在茶桌侧后方、坐在那个单人座位上的裴文辉。
江书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悦。
但他并没有立刻发作，而是不动声色地走到茶桌旁那个主位，沉稳地坐了下来。
裴文辉见书记坐下，立刻挺直了腰背，准备进入工作状态。
然而，江书记坐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拿起手边的材料翻阅，或是与身旁的其他领导交谈，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压力的看向裴文辉，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开口道：
“叫张庆峰。”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跳，书记的语气很平淡，但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应道：“是，书记！”随即起身，快步下车。
车下，张庆峰主任还在拿着对讲机，协调着最后的出发事宜。
“张主任！”裴文辉跑到他身边，低声道，“书记叫您上车一下。”
张庆峰一愣，脸上闪过一丝疑惑，这个时候书记突然叫他上车？但他没有多问，立刻放下对讲机，跟着裴文辉重新上了中巴车。
车内，领导们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投了过来，张庆峰走到茶桌旁，微微躬身，脸上带着询问的笑容：“书记，您找我？有什么指示？”
江文道书记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等裴文辉也跟随着重新坐回了那个单人卡座后，他才抬起手指，极其随意地、几乎让人察觉不出地朝着裴文辉所在的方向虚点了一下。
然后，他目光转向张庆峰，声音依旧平稳，但语调却微微下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批评口吻：
“年轻干部不教，怎么能进步？！”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巴掌，瞬间扇在张庆峰的脸上，虽然不是咆哮，但在安静的车厢里，在众多区领导的注视下，这句批评显得格外清晰和严厉。
张庆峰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看似没头没脑的训斥搞得有些发懵，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错愕和慌乱。
但他毕竟是老资格的办公室领导，反应极快，他立刻顺着书记手指暗示的方向和批评的语境，目光迅速落在了裴文辉和他所坐的那个位置上。
刹那间，他恍然大悟！脸上立刻堆满了懊悔和自责的神情，连忙对着江书记躬身道歉：
“哎呀！书记批评得对！是我的疏忽！是我工作没做到位！平时光顾着抓具体事，对这些细节规矩强调不够，培训不到位！我检讨！我马上纠正！”
道歉完毕，他立刻转过身，脸上还带着未散的尴尬，快步走到裴文辉面前，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却清晰地说道：
“文辉，起来，这个位置你不能坐。去那边坐！”他边说，边用手指明确地指向了车厢最前方，那个紧挨着司机驾驶座、面向挡风玻璃的独立单座。
裴文辉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火辣辣的感觉瞬间从脸颊蔓延到耳根，他这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低级且严重的错误——坐错了位置！
在体制内，尤其是这种多人参与的正式公务活动中，车辆的座次排列有着极其严格和约定俗成的规矩，象征着等级和秩序。
他刚才坐的那个位置，看似离领导近，实则很可能是某个重要副职或特定人员的专属座位，他一个小秘书坐在那里，是极不得体、甚至可以说是“僭越”的行为。
难怪刚才那些领导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笑，那根本不是认可，而是看热闹。
巨大的羞愧和惶恐瞬间淹没了他，他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抓起自己的公文包，低着头，不敢看车内任何人的目光，尤其是主位上江书记那平静却让他无地自容的表情，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到车厢最前面，在那个指定的、真正属于秘书的“副驾驶”座坐了下来。
这个座位空间狭小，视野完全被前方占据，几乎无法看到后排的情况，显得孤立而边缘。
但此刻，裴文辉却觉得这个位置无比“安全”，因为它正确，它符合规矩。
他僵直地坐着，目视前方，心脏还在砰砰狂跳，脸上依旧滚烫。
江书记虽然没有直接批评他一个字，但那句对张庆峰的训斥，比直接骂他更让他感到难堪和警醒。
张庆峰主任又对江书记说了几句保证以后加强管理的话，见书记微微颔首不再追究，这才松了口气，擦了擦额角的汗，转身下车继续指挥调度去了。
车厢内恢复了安静，但一种微妙的氛围已经弥漫开来。
裴文辉坐在最前面，背对着整个车厢，感觉如芒在背。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在这个体系里，不仅仅是大政方针和言行举止，就连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座位，都蕴含着深刻的规矩和学问。
自己需要学习和注意的细节，实在太多了。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这次观摩调研尚未开始，他先在自己的“座位”上，结结实实地上了第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