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会结束,时间已近晚上九点。
与会领导们纷纷起身,礼堂内响起一片桌椅挪动和低声交谈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会议结束后的松弛与一丝疲惫。
裴文辉迅速收拾好自己的记录本和笔,目光却如同精准的雷达,始终锁定着主席台中央的动向。
他看到江文道书记正与身旁的区长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便站起身,在几位主要区领导的簇拥下,汇入人流,向礼堂出口走去。
人群缓缓移动,沿着灯火通明的走廊向楼梯口流动。
领导们边走边继续着会议未尽的话题,气氛比会场内稍显轻松,但依旧保持着正式和严肃的基调。
裴文辉没有立刻跟得太紧,他保持着几步的安全距离,目光快速扫视着周围流动的人群和不断变化的间隙,大脑在飞速运转。
他在耐心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一个能够与江书记单独说上几句话,又不会显得突兀和刻意、最好是自然形成的短暂空档。
他知道,关于“美篇”和“青理”错字的那根刺,虽然张庆峰主任帮他找到了问题的根源,也宽慰了他,但若不亲自、巧妙地拔除,终究会留下隐患。
他必须找一个机会,用一种最自然、最不着痕迹的方式,向书记做一个简短的澄清和汇报。
这不仅仅是为了洗刷自己可能存在的“不严谨”的印象,更是为了展现自己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主动性和责任感,这是一种更高级的“补台”。
机会很快出现了。
走到楼梯转角处,区长被一位急匆匆赶来的部门负责人拦住,低声汇报着一件似乎很紧急的事情。
其他几位领导也自然而然地放缓了脚步,或驻足等待,或与身旁人低声交谈,瞬间在江书记周围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小小的真空地带。
江文道书记独自一人走到了楼梯口,手习惯性地搭在扶手上,正准备下楼。
裴文辉心脏微微一紧,就是现在!
他立刻加快脚步,恰到好处地跟了上去,精准地保持在书记侧后方一步左右的最佳汇报距离。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略微加速的心跳,用不高但足够清晰、确保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语气平稳而恭敬地开口:
“书记。”
江文道书记的脚步并未停顿,下楼的动作流畅而沉稳。
他只是极轻微地侧过头,目光依旧看着前方的台阶,但下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这是一个极其细微的、表示“我在听”的信号。
裴文辉组织着早已在心中演练过数遍的语言,语速适中,吐字清晰,确保每个字都能准确送达:
“书记,向您汇报个小事。关于您中午提到的昨天美篇里‘垃圾清理’那个用字的问题。”
他特意点明“您中午提到的”,既表明自己高度重视并立刻进行了核查,也巧妙地将话题引回书记自己发起的点上。
他敏锐地观察到,书记向下迈步的节奏,似乎有那么零点几秒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放缓,右脚落在台阶上的声音比前一步更轻。
这表明,书记的注意力被这句话吸引了。
他继续道,重点清晰,毫不拖泥带水:“会后我立刻又仔细核查了我昨天提交给融媒体中心的原始稿件,确认我稿件里使用的是‘清理’的‘理’字,是没有问题的。”
这句话是关键,必须清晰、肯定,先撇清自己的直接责任。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略带检讨和客观陈述,但没有任何推诿的意味:
“因为我不在区委的工作大群里,没能第一时间看到融媒体中心整合发布的每日要情最终版。
刚了解到,可能是他们在编辑汇总时录入出了差错,将‘清理’误打成了‘青理’。”
这句话解释了问题产生的环节和自己未能及时发现的客观原因,将问题的根源指向了具体的工作流程节点,但没有直接指责具体个人,保持了客观中立。
最后,他立刻提出补救和防范措施,展现积极态度和闭环思维:“我已经跟融媒体中心那边沟通了,请他们立即更正。
同时,我也反思了,今后凡是我经手提交的、涉及您活动内容的稿件,在他们那边发布后,我一定想办法跟进核对一下最终版本,尽最大努力避免再出现这类疏漏。”
他的整个汇报,如同一个精心构建的微型报告:核查结果(我没错)→ 问题溯源(环节出错+客观限制)→ 处理情况(已沟通更正)→ 改进措施(今后核对)。
全程没有抱怨,没有推诿,更没有告状的意味,语气始终保持着客观、冷静和负责的态度。
江文道书记安静地听着,脚步匀速向下,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变化,既没有惊讶地挑眉,也没有不满地抿嘴,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寻常的工作流程汇报。
但裴文辉注意到,书记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其中食指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叩击了两下木质扶手。
这是一个不易察觉的、显示其正在思考和处理信息的细微动作。
直到裴文辉说完,楼梯也快走到尽头时,书记的脚步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完全停稳。
他并没有立刻看向裴文辉,目光依旧平视着前方一楼门厅的方向,但头部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向裴文辉所在的方向偏转了一个角度,同时,喉结微动,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平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的单音节:
“嗯。”
这声“嗯”音调平稳,尾音下沉,更像是一种确认接收的信号。
随即,他似乎觉得需要再给予一个更明确的回应,才缓缓转过头,目光在裴文辉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不到一秒钟。
那眼神深邃平静,看不出赞许也看不出批评,只是一种纯粹的、事务性的关注。
然后,他补充了三个字,语调依旧平稳无波:
“我知道了。”
说完,他便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步履沉稳地走向一楼门厅,再也没有回头。
司机张超早已将车无声地滑行到门口最合适的位置,并拉开了后排车门。
裴文辉立刻止步于楼梯口,微微躬身,声音恭敬而适度:“书记您慢走。”
江书记没有回应,俯身坐进了车内。
车门关上,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尾灯很快融入夜幕下的车流之中。
裴文辉独自站在空旷的一楼门厅,望着车辆消失的方向,这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后背肌肉终于松弛了下来。
虽然书记的反应极其平淡,只有“嗯”和“我知道了”这寥寥四个字,外加一个短暂的注视,但他内心那根紧绷的弦却骤然松开了。
他明白,对于江书记这样级别的领导而言,这种反应才是正常且恰当的。
他们不需要长篇大论的表态,更不会轻易流露出喜怒和倾向性。
一句平稳的“我知道了”,本身就包含了多重意味:收到了你的信息,了解了来龙去脉,认可了你的核查过程、处理方式和改进态度。
那个短暂的注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和打量。
更重要的是,裴文辉几乎可以肯定,通过自己这番简洁、客观、有分寸、且时机拿捏恰到好处的汇报,之前那个因融媒体中心工作疏漏而让自己莫名背负的“小锅”,在书记心中应该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抹去了。
书记明白了问题出在哪个环节,也看到了自己对此事的重视、核查的迅速以及主动“补位”的担当。
这是一种无声的澄清,也是一次得体的、近乎艺术化的沟通。
它需要精准的时机,需要恰当的方式,更需要严格的分寸感。
既说明了问题,维护了自身工作的严谨性,又没有越界抱怨,体现了大局观和主动性。
裴文辉站在原地,微微冰凉的大理石地面透过鞋底传来一丝凉意,让他发热的头脑更加清醒。
他回味着刚才那短暂却至关重要的对话,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他感觉自己又潜移默化地学会了一点东西,一点关于如何在高位者身边有效沟通、妥善处理微妙问题、并巧妙维护自身边界的东西。
夜风从旋转门吹入,带来一丝凉爽。
他转身,重新走上灯光通明的楼梯,准备回去继续完成今天未竟的工作。
脚步,似乎比来时更加沉稳和轻快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