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开始了。
民政局马局长用带着恭敬和些许紧张的语气,开始汇报近期平安建设相关工作的开展情况、取得的成效以及遇到的困难。
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在会议室里回荡,但裴文辉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的全部心神,都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弦,紧紧地绷着,所有的感官都高度聚焦于前方那个沉稳的背影——江文道书记。
他坐在那张靠墙的椅子上,身体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正在发言的马局长身上,但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一刻不停地扫描着江书记的一举一动,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需求信号。
江书记微微向后靠向椅背,是听得放松了,还是有些不耐?裴文辉的心立刻提了起来。
江书记的右手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桌面,是随意的习惯,还是对某个数据有疑问?裴文辉的呼吸瞬间屏住。
江书记的目光从汇报材料上抬起,扫向会场一侧,是在寻找什么,还是仅仅在思考?裴文辉几乎要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又强行忍住。
江书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杯子里的水还剩多少?需不需要马上续水?裴文辉的目光立刻锁定了那只玻璃杯,估算着水位线。
之前沈东给裴文辉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最牛逼的办公室人员,能够根据领导举起杯子喝水的角度,来判断领导保温杯里面究竟还有多少水,是否需要加水。
作为办公室新人的裴文辉却是还没这个本事,此时裴文辉的神经如同暴露在空气中的敏感导线,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都可能引发一次剧烈的、内部的电闪雷鸣。
他害怕自己错过任何一个细微的暗示,害怕反应慢了半拍,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现任何差池。
这种极致的专注和紧张,甚至让他感到太阳穴在隐隐作痛,后颈的肌肉也因为长时间的僵硬而开始发酸。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感之余,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也开始悄然滋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强烈——那是一种近乎震撼的折服与仰望。
马局长的汇报终于结束了,接下来是几位分管副局长的补充。
他们的发言显然更加小心翼翼,措辞谨慎,不时抬眼观察着江书记的表情。
轮到江文道书记讲话了。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将手中的钢笔轻轻放下,目光缓缓扫过会场,那眼神平静却自带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原本有些松懈的会场气氛瞬间重新紧绷起来。
然后,他开始讲话,没有看稿子,甚至没有瞥一眼手边的笔记本。
他首先精准地复述并肯定了民政局刚才汇报中的几个关键数据和亮点,其记忆之准确、概括之精炼,让在场包括汇报者本人在内的人都微微有些惊讶。
接着,他的话锋悄然转变。
他没有纠缠于汇报中那些细枝末节的成绩,而是直接切入几个更深层、更关键的问题。
他的问题角度刁钻而精准,直指工作推进中可能存在的堵点、难点和风险点。
有些问题,甚至连在座的民政局班子成员都似乎未曾深入思考过,或者有意无意地回避了。
他不是在听你说了什么,他是在透过你的汇报,看穿你实际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真正问题。
裴文辉屏息听着,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什么叫做“高屋建瓴”,什么叫做“政治站位”。
江书记的思维仿佛站在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俯瞰着整个工作的全局和脉络,一眼就能看穿表象下的本质。
他的语言逻辑极其严密,层层递进,每一个论断都有支撑,每一个要求都清晰明确,不容置疑。
更让裴文辉感到震撼的是,江书记在谈及一些敏感或复杂问题时,并非一味批评施压,反而会穿插一些极具前瞻性和指导性的思路与方法。
他信手拈来地引用最新的政策精神、外地成功的经验案例,甚至是经济学、社会学的一些基本规律,将其巧妙地融入到对具体工作的指导中,为陷入困境的工作打开全新的思路。
这种脱稿即兴发挥,却又能如此深刻、精准、富有建设性的能力,彻底折服了裴文辉。
他原本以为领导讲话无非是照本宣科、强调重要性,此刻他才明白,真正的领导者,其思想深度、视野广度和临场驾驭能力,远超他的想象。
他看着江书记沉稳自信的侧脸,听着那低沉平稳却充满力量的话语,心中那份因紧张而产生的恐惧和焦虑,不知不觉间,开始掺杂进一种强烈的、近乎崇拜的敬佩感,以及一种渴望自己能跟上这种思维节奏、理解这种高层视野的渺小愿望。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担心和局促,是多么的幼稚和可笑。
在这个层面,重要的根本不是那支笔有没有放对,杯子里的水是不是满的,而是你的思维能不能跟上领导的步伐,你的理解能不能触及问题的核心。
会议在江书记总结性的、带有明确指示和要求的话语中接近尾声。
裴文辉依然紧绷着神经,随时准备响应可能的召唤。但同时,他的内心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荡。
这间会议室,对于民政局的人来说,是一个汇报工作、接受问询的考场。
而对于他裴文辉而言,这更是一个无声的、更加严峻的考场。
他不仅在接受如何做好一个秘书的考验,更在仰望一座思想与能力的高峰,并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需要学习和攀登的路,还有太长、太长。
当江书记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全场响起恭敬而热烈的掌声时,裴文辉也下意识地跟着鼓起掌来。
他的手心,因为长时间的紧张,早已被汗水浸湿。
掌声中,他看向那个重新拿起茶杯,面色恢复平静的身影,眼神复杂。
有敬畏,有折服,有压力,更有一种被点燃的、微弱却坚定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