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光景，窗外的梧桐树叶已经舒展成浓密的绿荫，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督查室333办公室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空气里开始弥漫起初夏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植物蒸腾气息的味道，但办公室里空调的嘶嘶声，却仿佛凝固了季节，依旧维持着那种恒定的、令人压抑的沉闷。
裴文辉正埋首于一份关于环保督查“回头看”的通报稿，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试图将任崇超那些措辞严厉、红笔勾画的修改意见逐一落实。
阳光偶尔晃过他的屏幕，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就在他全神贯注斟酌一个用词时，桌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办公室固有的节奏。
裴文辉皱了皱眉，有些不耐地拿起听筒：“喂，督查室。”
“文辉，文辉！是我，沈东！”电话那头传来行政科沈东的声音，不同往日的插科打诨，此刻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急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快！赶紧的！王主任叫，让你立刻马上到他办公室去！快点啊！”
王主任叫？立刻马上？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跳！一种熟悉的、混合着紧张和不确定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不敢怠慢，也顾不上问具体什么事，立刻应道：“好！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他甚至来不及跟对面的任崇超和徐薇雪详细解释，只匆匆说了句“王主任叫我”，便起身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光线明亮，安静无人，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心跳也跟着节奏加快。
王建国主任突然紧急召见，会是什么事？工作出了纰漏？还是……
他快步走到王建国主任办公室那扇深色的红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衬衫衣领，然后抬手轻轻叩门。
“进。”门内传来王建国主任低沉平稳的声音。
裴文辉推门进去。王建国主任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
看到裴文辉进来，他抬起眼，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王主任，您找我？”裴文辉恭敬地站在办公桌前。
“嗯。”王建国主任放下文件，身体微微前倾，言简意赅地说道：“李锦斌跟书记的一个月到了，今天结束。从现在开始，就由你接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句话真的从王建国主任口中清晰说出时，裴文辉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又瞬间松开，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
来了！终于轮到他了！巨大的紧张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同时涌上心头！
王建国主任似乎没有留意到他瞬间的情绪波动，或者说根本不在意，继续以他那种特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交代着：“一会儿江书记要去民政局参加一个办公会，你……”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
“咔哒”一声轻响！
王建国主任办公室另一侧，那扇直接通往江文道书记办公室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了王建国主任的话，也瞬间吸引了裴文辉的注意力。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只见那扇门里，鱼贯走出几位神色恭敬、身材微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裴文辉一眼认出其中两位是住建局局长和分管副局长。
他们显然刚刚向书记汇报完工作，正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小心翼翼地退出来。
紧接着，就在这几位局长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江文道书记！
他穿着一件熨帖的浅灰色衬衫，没有系领带，最上面一粒纽扣随意地敞开着，面容依旧清癯儒雅，但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完公务后的沉凝。
他并没有看向王建国主任办公室这边，而是径直朝着办公室外的走廊走去，步伐沉稳而迅速，仿佛下一步就有重要的行程。
而就在江书记的身后，李锦斌的身影也紧跟着小跑了出来，他手里拎着那个熟悉的、深棕色的皮质公文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如释重负的疲惫，额头上甚至能看到细密的汗珠。
李锦斌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王建国主任桌前的裴文辉！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仿佛看到了救星。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一个箭步冲到裴文辉面前，如同交接接力棒一般，或者说更像是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猛地将手中沉甸甸的公文包塞到了裴文辉怀里。
同时，他飞快地、几乎是贴着裴文辉的耳朵，用气声急促地挤出一句话，眼神里充满了提醒和催促：“快跟上！书记要去民政局开会！”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从里间门打开，到局长们走出，到江书记现身，再到李锦斌冲过来塞包、低声催促，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秒。
裴文辉整个人都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公文包，皮质的手感冰凉而光滑。
李锦斌的话像是一道闪电劈入他的意识，但他身体还僵硬着，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王建国主任在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着裴文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眼神里传递出无声却明确的指令：快跟上！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和眼神，如同解除了定身咒。
裴文辉猛地一个激灵，瞬间如梦方醒！
责任和任务现在是他的了。
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甚至来不及对王建国主任说一句话，也顾不上看李锦斌那副终于解脱的表情，双手紧紧攥住公文包的提手，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王建国主任的办公室门，朝着走廊里江文道书记那即将远去的背影，快步追赶而去。
他的脚步因为匆忙而有些凌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震得他自己的耳膜都在轰鸣。
额头上瞬间渗出了汗水，后背的衬衫也紧紧贴在了皮肤上。
走廊里明亮的光线仿佛变得有些刺眼，两旁办公室紧闭的门扉飞速向后退去。
他的眼中只有前方那个高大、沉稳、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拉开距离的背影。
这就是他跟随江书记的第一天？
没有预演，没有培训，甚至没有一句正式的交代和嘱咐。
就这样，在一个如此仓促和狼狈的瞬间，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巨浪推涌着，跌跌撞撞地，开始了。
他握紧了手中的公文包，调整着呼吸，努力让自己的脚步跟上那个背影的节奏，试图将那份巨大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强行压回心底的最深处。
一条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道路，就以这样一种令人猝不及防的方式，在他脚下仓促地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