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低吼在颠簸的乡村公路上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如同困兽压抑的喘息。
车窗外,城市的轮廓早已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连绵的、覆盖着薄薄残雪的农田和光秃秃的树林。
低矮的农舍如同散落的棋子,零星点缀在灰褐色的旷野间,屋顶的积雪在铅灰色天幕下显得格外沉重。
翟康街道是之前的翟康镇转隶过来的,说是街道其实实质上还是镇,只不过名字换了换。
别克的后座,张股长蜷缩在角落里,身体随着车身的颠簸微微晃动。
他双手死死攥着那个破旧的公文包,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愈发荒凉的景象,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深色上衣的领口。
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般的低哼。
副驾驶座上,裴文辉同样沉默。
他靠在冰冷的车窗上,目光投向那片不断延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荒芜。
凛冽的寒风透过车窗缝隙钻进来,刮在脸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
那枚紧贴胸口的“区委督查室”金属牌,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尖锐的窒息感。
他脑海中反复闪现着那份被他亲手分解、量化的督查清单,那些冰冷的指标、精确的时间节点、清晰的责任单位如同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罗网,正随着车轮的滚动,朝着前方未知的黑暗缓缓收紧。
驾驶座上,任崇超双手沉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挡风玻璃上飞扬的尘土,死死锁定前方。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紧绷,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他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锐利,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匕首,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和谎言。
每一次颠簸,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只是微微收紧,动作没有丝毫慌乱,仿佛这崎岖的道路和荒凉的景象,早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嘀嘀——!”
刺耳的喇叭声骤然响起,打破了车内死寂的压抑,任崇超猛地按了两下喇叭,别克车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土路尽头猛地刹住,车轮卷起的黄褐色烟尘如同沙暴般瞬间将车子吞没。
“到了。”任崇超的声音低沉而冰冷,如同金属摩擦。他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浓重泥土腥味和刺骨寒意的狂风瞬间灌入车内。
裴文辉推开车门,双脚踩在松软、冰冷的黄土地上,那股混合着泥土、腐殖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生石灰味道的寒风,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肺叶,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抬手遮挡扑面而来的尘土。
眼前,是一片巨大的、被粗暴推平的黄土地,面积足有十来亩,如同一块被撕开的、鲜血淋漓的巨大伤疤,赤裸裸地暴露在灰蒙蒙、铅块般沉重的天空之下。
土地上沟壑纵横,坑洼不平,散乱地堆放着锈迹斑斑的钢筋、断裂的水泥预制板、破损的蓝色塑料薄膜和几堆如同坟茔般隆起的建筑垃圾。
几台挖掘机和推土机如同被遗弃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趴在场地边缘,履带上沾满了干涸的泥块,在寒风中沉默着,仿佛已死去多时。
远处,几座孤零零的、只搭起了歪歪扭扭、锈蚀严重的钢架结构的温室大棚雏形,如同被剥去皮肉的巨大骨架,在寒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整个工地一片死寂,看不到一个活动的身影,听不到一丝机械的轰鸣,只有几只黑色的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发出凄厉而单调的“呱呱”声。
寒风卷过空旷的场地,卷起漫天黄尘,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
荒凉!
绝对的、令人心悸的荒凉!
如同一片被神灵遗弃的末日焦土!
这与农业局报表上那“平整有序”、“热火朝天”、“设备崭新”、“进度喜人”的景象形成了何等强烈的、近乎撕裂灵魂的反差。
如同一记无声的、却足以震碎耳膜的惊雷,狠狠劈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呃……呕——!”
后座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般的干呕声,张股长踉跄着推开车门,几乎是滚爬着跌落在冰冷的黄土地上。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撑住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片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脸色瞬间由惨白转为死灰,瞳孔骤然放大,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巨大惊恐和一种彻底崩塌的绝望。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额头的冷汗如同瀑布般流淌下来,瞬间浸湿了脚下的泥土。
“张股长!”任崇超冰冷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身后响起,他“砰”地一声甩上车门,动作利落地绕过车头,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带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瞬间笼罩在瘫软在地的张股长头顶。
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张股长那张写满惊恐和崩溃的脸上,声音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咆哮的愤怒和一丝掌控一切的残忍快意。
“这!就!是!你报表上写的……‘完成百分之八十’?啊?!”
“这!就!是!照片上那‘热火朝天’的施工现场?啊?!”
“人呢?设备呢?进度呢?都他妈让狗吃了?!还是……都他妈种成蘑菇了?藏在哪个耗子洞里呢?啊?!”
任崇超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张股长的心口。
张股长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如同被抽掉了脊椎的软体动物,他再也支撑不住,双手一松,整个上半身“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黄土地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泥浆。
他双手死死抱住头,将脸深深埋进散发着腥臭味的泥土里,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呜咽声,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从他紧贴地面的喉咙深处低沉地、断断续续地爆发出来。
“呜……呜……任主任……我……我错了……”
裴文辉僵立在飞扬的尘土中,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他看着瘫倒在泥泞中、如同被抽干了所有灵魂、只剩下绝望的张股长,看着眼前这片如同巨大坟场般的、死寂的工地废墟,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就在这时——
“任主任,任主任!”
一阵急促而带着明显惶恐的呼喊声,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从工地边缘传来。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羽绒服、头发凌乱、满脸油汗、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朝着他们狂奔而来。
正是翟康街道分管农业的副主任——刘大勇,他显然早已等候在此,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末日般的景象和张股长那绝望的悲鸣彻底吓懵了,此刻才如梦初醒般冲了过来。
“各位领导!”刘大勇冲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堆满了比哭还难看的、近乎扭曲的笑容,他一边擦着如同小溪般流淌的冷汗,一边连声道歉,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刺耳:
“实在……实在对不住!让您几位……久等了!项目……项目情况……我……我……”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腋下夹着的、沾满泥浆的破旧公文包里,掏出一叠同样皱巴巴、沾着泥点的资料,试图递到任崇超面前。
他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资料在他手中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簌簌作响。
任崇超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瞬间锁定在刘大勇那张写满惊恐、慌乱的脸上。
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一丝玩味弧度,他没有看那些递过来的资料,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穿透力,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
“刘主任……”
“你……要汇报什么?”
“汇报这……一!片!荒!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