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查室，裴文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那份打开的《泽川区三干会重点工作任务分解及督查清单》电子文档上。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表格、数据、指标、责任单位、时间节点如同冰冷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链条，将整个泽川区的运转死死锁住。
而他，就是那个手持钥匙的看门人，不！是行刑者。
他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那份被裴少锋主任“一字未改”就通过的清单，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一份冰冷的文件，而是一把悬在无数人头上的、随时可能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文辉！”任崇超的声音打破了办公室的死寂，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翟康街道那个设施农业项目进度怎么样了？清单上写的是‘一季度末完成基础建设’，现在都月底了，也该去现场看看了。”
翟康街道？设施农业项目？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清单上的对应条目——“翟康街道现代设施农业示范园（一期）项目，责任单位：翟康街道办事处、区农业农村局，一季度末完成土地平整及基础配套设施建设……”
翟康街道是泽川区最南端的街道，与繁华的常津市主城区津州区接壤，却如同被遗忘的孤儿，距离泽川区委足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是督查室日常督查范围中相对偏远、也最容易“出状况”的边缘地带，毕竟挨着津州区，领导回家一般都会路过，一有什么问题马上就发现了。
“进度报表上显示完成了百分之八十……”裴文辉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他点开农业局上周报送的进度报表，屏幕上跳出一行行整齐的数据和几张光线明亮、角度完美的施工现场照片。
照片上，平整的土地、整齐的沟渠、崭新的设备一切看起来完美无缺。
“报表？照片？”任崇超嗤笑一声，脸上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悉一切的嘲讽：
“那玩意儿能信？都是下面糊弄鬼的，不去现场亲眼看看，谁知道他们是在种菜还是在种蘑菇？”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话，动作麻利地拨通了农业局种植业股张股长的电话。
“喂？张股长吗？我督查室任崇超！对！翟康街道那个设施农业项目，督查清单上要求一季度末完成基础建设，今天我们督查室要过去现场看看。
……对！麻烦你陪同一下，要不我们也不知道具体位置，顺便给我们介绍介绍情况什么？！”
任崇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混合着惊讶和一丝被冒犯般的怒意。
“没车？张股长，你跟我开玩笑呢？你们农业局……堂堂一个大局，连辆下乡的车都派不出来？！
……什么？车都派出去了？在下面搞技术服务？……那……那你们局里其他车呢？……领导在用？……接待？……张股长，你这理由……找得也太敷衍了吧？！”
任崇超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一丝残忍意味的弧度。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威胁的穿透力：
“张股长，我提醒你，三干会任务分解是区委定的督查清单，是书记签发的。
督查工作是政治任务，耽误了督查进度，影响了全区工作部署，这个责任……你负得起吗？啊？！”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阵急促的解释声。
任崇超不耐烦地打断：“行了，别解释了，没车是吧？好！那……我们……派车去接你，十分钟后到你们局门口等着，就这样！”
“啪！”任崇超重重摔下电话听筒，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愤怒和一丝掌控全局的优越感的冷笑：
“哼！没车？！我看是不想动、想躲清闲、想糊弄！这帮人，不敲打敲打，就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目光扫过裴文辉，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文辉！收拾东西准备出发去翟康，你联系一下翟康街道办，让他们分管农业的副主任在项目现场等着，带上所有资料，现场汇报。”
“是，任哥！”裴文辉连忙站起身，强压下心头的翻腾，拿起手机，拨通了翟康街道办的电话。
电话接通，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公事公办：
“喂？翟康街道办吗？我区委督查室裴文辉，请通知你们分管农业的副主任，半小时后在设施农业示范园项目现场等我们。
带上项目规划、施工图纸、进度报表、资金拨付凭证……所有相关资料，现场说一下项目进展情况……对！督查室任崇超主任带队……好！就这样！”
挂断电话，裴文辉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翟康街道办那边接到电话后的鸡飞狗跳，看到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副主任脸上的惶恐。
“走！”任崇超大手一挥，率先走出办公室，脚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出征般的决绝。
裴文辉紧随其后。走出区委大楼，凛冽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那点残存的暖意，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院子里，任崇超径直拉开驾驶座车门，坐了进去。裴文辉则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
车门关上。
一股混合着真皮座椅、空调暖风瞬间将狭小的空间填满，任崇超发动引擎，车子平稳地驶出区委大院，汇入午后的车流。
“咱们先去农业局接张股长。”任崇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出风口嘶嘶的送风声。
裴文辉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城市的喧嚣和繁华在车窗外流淌，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
他感觉自己像被装进了一个移动的、名为“督查”的铁皮罐头里，即将被送往一个未知的战场。
任崇超专注地开着车，侧脸线条紧绷，眼神锐利地盯着前方道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感的复杂表情。
车子很快停在农业局门口。
这是一栋略显陈旧的五层办公楼，灰白色的外墙有些斑驳，门口挂着的“泽川区农业农村局”牌子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黯淡。
两人刚准备推门下车，任崇超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按下了免提键。
“喂？任主任！是我啊，张爱军！”电话那头传来张股长急促而带着明显歉意的声音，背景音有些嘈杂：
“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我手上局长刚安排了一项特别着急的工作，就差……就差最后一点收尾了。
十分钟！最多十分钟我就能弄完！您看……能不能……能不能先到我办公室……稍微坐一下？喝口水？！我……我马上就弄完，马上！绝对不耽误您的时间，您看……行不行？”
任崇超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神瞬间闪过一丝冰冷的、混合着不耐和一丝被挑战权威的愠怒。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农业局大楼那扇紧闭的玻璃门，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里面那个正焦头烂额的张股长。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任崇超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鼻音：
“嗯。”
他随即挂断电话，推开车门，动作利落地下了车，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走吧。文辉。上楼。等十分钟。”
裴文辉也连忙推开车门下车，凛冽的寒风瞬间将他包裹，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任崇超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农业局大楼那扇紧闭的玻璃门走去。他的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巡视领地般的压迫感。
裴文辉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
他快步跟上，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刃，划破午后的寒风，走向那扇象征着基层权力末梢的门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