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少锋主任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笔挺的深色夹克,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平静,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办公室,如同君王巡视自己的领地,最后,精准地、如同探照灯般,落在了僵立在窗边的裴文辉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穿透力,瞬间洞穿了裴文辉所有的伪装和内心的挣扎,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无所遁形。
“裴主任!”任崇超和徐薇雪几乎同时站起身,声音恭敬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裴少锋主任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在裴文辉脸上,声音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文辉回来了?”
“是……裴主任!”裴文辉感觉自己的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强迫自己迎上裴少锋那洞穿人心的目光。
裴少锋主任迈步走进办公室,脚步沉稳有力,径直走到裴文辉面前。
他高大的身影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让裴文辉几乎喘不过气来。
“秘书科那边……放人了?”裴少锋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裴主任。”裴文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张鹏超没为难你吧?”裴少锋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看透一切。
“没……没有!张主任……很支持!”裴文辉连忙摇头,声音干涩。
“嗯。”裴少锋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鼻音,目光在裴文辉脸上停留了几秒钟,那眼神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情绪——
是满意?是了然?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
随即,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
“是我……把你……要回来的。”
轰——!
尽管早就知道,但当这句话,如此清晰、如此直接、如此不容置疑地从裴少锋口中说出时,裴文辉依旧感觉自己的大脑如同被重锤狠狠击中。!
“督查室……需要你这样的人。”裴少锋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裴文辉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评估价值的意味:
“有原则、有韧劲,有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轴劲儿,这在督查工作中很重要。”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以后……就留在督查室吧!怎么样?愿意吗?”
愿意吗?!
裴文辉感觉一股巨大的荒谬感,他刚刚才从秘书科那片蓝色迷雾中爬出来,刚刚才经历了那场差点要了他半条命的“文字炼狱”。
他渴望的是哪怕一丝喘息的机会,一丝逃离这片冰冷规则的机会,而不是再次回到这个充斥着“不了了之”和“石坪镇噩梦”的原点。
然而,对上裴少锋那双深邃平静、却仿佛能冻结灵魂的眼睛,看着他那张写满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脸,裴文辉感觉所有冲到嘴边的抗拒和不甘,都被一股冰冷的恐惧感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捏在巨人手中的蚂蚁,任何挣扎都显得如此可笑而徒劳。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将胸腔里翻腾的所有情绪——屈辱、不甘、愤怒、恐惧——统统压了下去。
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眼神里只剩下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恭顺和一丝被彻底驯服后的空洞。
他微微欠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是,裴主任!我……全听领导的安排!”
“全听领导的安排。”
这七个字,如同冰冷的铁块,沉甸甸地砸在寂静的办公室里。
裴少锋的目光在裴文辉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那丝情绪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亘古不变的平静无波。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鼻音:“嗯。”
随即,他不再看裴文辉,目光转向任崇超和徐薇雪,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平稳:
“正好,文辉回来了,有件事交给他做!”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裴文辉身上,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如同猎人看着终于落入陷阱的猎物般的精光。
“文辉,你在秘书科全程参与了今年三干会报告的起草,对报告内容应该很熟悉了。”
三干会报告?!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裴少锋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同冰冷的判决:
“督查室每年年初,最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督查区委三干会部署的各项重点工作,特别是民生实事、重大项目等的开工和推进情况。”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定裴文辉的眼睛: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督查的依据就是三干会报告的任务分解,把报告里那些宏观的部署变成具体的、可操作的、可量化的督查指标,落实到具体责任单位、责任人、时间节点和考核标准。”
他上前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这个任务分解你来做最合适,报告是你参与写的,里面的门道你清楚,逻辑你熟悉,重点你明白。”
“给你两天时间,把报告从头到尾给我拆开揉碎,分解成一张清晰的、具体的、可执行的督查任务清单,要细、要实、要准,要能钉死人,明白吗?”
任务分解?!
把那份凝聚着无数心血、承载着无上权力、刚刚在礼堂里被江文道书记宣读过的三干会报告,拆开揉碎变成具体的、可以钉死人的督查指标?!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少锋主任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闪烁着冰冷精光的眼睛,他仿佛看到,自己刚刚在秘书科经历的那场“文字炼狱”,那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心血结晶,此刻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塞进一个名为“督查”的冰冷绞肉机里,即将被绞碎、被量化、被变成鞭打基层、追责问效的冰冷刑具。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可笑的、被命运反复戏弄的提线木偶,刚刚才从“文字裁缝”的苦役中解脱,转眼间又被推上了“任务分解”的行刑台。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
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翻腾和一丝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脸上努力维持着那副麻木的平静,声音干涩嘶哑:
“是,裴主任!我……明白了!”
“嗯。”裴少锋主任再次发出一个简短的鼻音,不再多言,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督查室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打印机重新发出的、如同垂死挣扎般的微弱嗡鸣声。
任崇超走到裴文辉身边,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
“文辉,恭喜啊!裴主任这是重用你、信任你,任务分解这可是督查工作的源头活水,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徐薇雪也投来一个复杂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转过身,重新对着电脑屏幕。
裴文辉僵在原地。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台角落那盆枯萎的小绿萝上。
枯黄的叶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垂死的蝴蝶,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早已注定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焦油味的空气涌入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痉挛和一丝近乎自虐般的清醒。
他不再犹豫,拉开椅子坐下,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
他打开电脑,点开那份他再熟悉不过的、刚刚在礼堂里被赋予了无上权威的三干会报告电子稿。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瞬间铺满视野,那些曾经让他呕心沥血、字斟句酌的句子,那些承载着无数人期望和权力意志的段落,此刻在他眼中却变成了一条条冰冷的、等待被拆解、被量化、被变成“刑具”的原材料。
他缓缓移动鼠标,光标落在报告的开头。
“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是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关键一招和根本路径……”
“……以‘零容忍’态度整治群众身边‘微腐败’,聚焦征地拆迁、惠民资金、集体三资管理等重点领域……”
“……依托泽川红色资源,打造‘泽川红’文化品牌……”
“……扶持泽川艾草深加工产业链,建设沿河生态观光带……”
裴文辉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他缓缓闭上眼睛。
黑暗中,三干会礼堂里那震耳欲聋的掌声、那悲壮的国际歌声、江文道书记那沉稳有力的朗读声再次疯狂地回响、碰撞,最终都化作了裴少锋主任那双冰冷深邃、闪烁着掌控一切光芒的眼。
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被彻底掏空后的空洞和一丝冰冷的决绝。
他不再犹豫,手指重重落下,敲击在键盘上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嗒嗒”声。
屏幕上,光标闪烁。
一个新的文档被打开。
文档标题:
《泽川区三干会重点工作任务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