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干会报告最终稿的电子文档，如同一个被无数双手反复搓揉、捶打、淬炼后终于成型的、滚烫的铅块，沉甸甸地拷进了u盘。
当裴文辉的手指从冰冷的b接口上移开时，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也被抽走了一部分，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近乎虚脱的麻木感。
窗外，天色早已彻底暗沉，区委大楼里大部分办公室的灯光早已熄灭，只剩下秘书科办公室那扇窗户，依旧如同黑暗中一只疲惫而执拗的眼睛，散发着浑浊的蓝色光芒。
“走，去文印室！”张鹏超主任掐灭了不知是今晚的第几支烟，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他拿起桌上那个小小的u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仿佛那不是存储设备，而是一枚即将引爆的核弹按钮。
裴文辉、李波、裴敏三人如同提线木偶般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跟在张鹏超身后。
走廊里死寂无声，只有他们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
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仿佛凝固了的时间上，推开文印室那扇厚重的、贴着“机关文印室”牌子的铁门，一股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油墨味、纸张粉尘味和机器润滑油味混合而成的、独特的“工业气息”，如同实质的浪潮般扑面而来。
文印室里灯火通明，如同一个微型的、高速运转的兵工厂，巨大的激光打印机、高速复印机、胶装机、切纸机……各种设备发出低沉而密集的嗡鸣声、齿轮转动声、纸张吞吐的“哗啦”声，交织成一首充满金属质感的、令人心悸的生产交响曲。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臭氧味和温热的纸张气息，几个临时女工正紧张地穿梭在机器之间，动作麻利而专注，角落里堆积如山的白纸和已经印好的半成品文件，如同连绵的丘陵。
文印室负责人老冯，一个约莫五十多岁、身材敦实、头发稀疏、脸上总是带着一种油滑而精明的笑容的男人，早已等在门口。
看到张鹏超进来，他立刻堆起满脸笑容，快步迎了上来，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络：
“哎哟！张主任，辛苦辛苦！可算盼来了！就等您这‘圣旨’了！”他一边说，一边目光热切地扫过张鹏超手里的u盘，如同饿狼看到了肥肉。
“老冯，少废话！”张鹏超不耐烦地挥挥手，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时间紧、任务重，五百份明天一早必须装订好并送到会场，一份都不能少，一份都不能错！明白吗？”
“明白！明白！您放心！”老冯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接到通知我这儿早就准备好了，机器预热好了，纸备足了，人手也加了，就等您这‘真经’了，保证完成任务！通宵达旦也给您赶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接过张鹏超递来的u盘，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快步走到一台连接着电脑的大型激光打印机前。
他熟练地将u盘插入接口，点开文件，屏幕上瞬间跳出那份承载着无数心血和权力的报告文档。他飞快地设置好打印参数——纸张规格、页边距、装订方式、份数……动作娴熟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嗡——！”
随着老冯按下打印键，那台巨大的激光打印机猛地发出一声低沉而有力的轰鸣，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瞬间进入高速运转状态。
机器内部发出急促的“咔哒”声和纸张高速摩擦的“沙沙”声，出纸口如同瀑布般，开始疯狂地吐出带着油墨温热气息的纸张。
一张、两张、十张、百张……雪白的纸张如同奔腾的河流，瞬间淹没了出纸托盘。
“快，校对稿！”张鹏超厉声喝道，目光锐利如鹰隼。
老冯早已从出纸口飞快地抽出最先打印出来的几份报告，动作麻利地分发给裴文辉、李波、裴敏：
“三位领导，辛苦！最后一道关，仔细过一遍，看看排版有没有跑偏，有没有掉字，有没有串行，有问题我及时改正。”
裴文辉接过那份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报告稿，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灼热感。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翻腾和身体的极度疲惫，强迫自己再次进入那种近乎“入定”的校对状态。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道防线，是防止在排版印刷这个“最后环节”功亏一篑的生死线。
他翻开稿子，油墨的清香混合着纸张的微尘气息涌入鼻腔。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每一个段落上。
他不再关注内容，只关注形式——标题位置是否居中？字体字号是否正确？页眉页脚是否规范？页码是否连续？图表位置是否偏移……任何一个细微的排版错误，都可能成为这场浩大政治仪式中刺眼的污点。
“第一页，标题‘泽川区’的‘川’字，字间距好像有点大。”
“第三页，图表31位置偏右了，往左调一点。”
“第七页页脚页码，字体应该是小五号宋体，这里怎么是小五号仿宋？”
“第十五页，过渡段首行缩进两个字符，这里只缩进了一个半。”
“……”
裴文辉、李波、裴敏三人如同三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在弥漫着油墨味的空气中，飞快地翻动着纸页，手指在稿子上精准地点出一个个细微的瑕疵。
他们的声音短促、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每一个指令，都立刻被守在一旁的老冯大声复述给操作机器的工人，工人则飞快地在电脑上调整参数，重新打印校对页。
时间在机器的轰鸣声和短促的指令声中飞速流逝。
打印机不知疲倦地吞吐着纸张，空气中弥漫的油墨味越来越浓重。
裴文辉感觉自己的眼睛再次开始发涩、发痛，视线开始模糊。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知道，此刻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让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都可能成为压垮全科室努力的最后一根稻草。
终于！
“没问题了！”
“校对无误！”
“可以正式印刷了！”
裴文辉、李波、裴敏三人几乎同时放下手中的校对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释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