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
老冯脸上瞬间绽放出如同菊花般灿烂的笑容，他猛地一拍大腿，对着操作机器的工人吼道：“正式开印，五百份！全速！装订！一个褶子都不能有！快！”
“轰——！”
巨大的激光打印机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这一次，它如同彻底解开了束缚的猛兽，出纸口喷涌纸张的速度陡然加快，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巨大的出纸托盘淹没。
雪白的纸张如同奔腾的白色巨龙，带着油墨的温热和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量感。
高速运转的胶装机紧随其后，发出“咔哒咔哒”的咬合声，将纸张整齐地粘合、压实。
切纸机锋利的刀片落下，发出“嗤啦”一声轻响，将毛边整齐切掉，烙印下“泽川区三级干部暨经济工作会议报告”一行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大字。
看着眼前这如同工业流水线般高效、精准、却又带着一种冰冷机械美感的印刷场景，看着那雪白的纸张被迅速赋予内容、装订成型。
裴文辉感觉一直悬在嗓子眼的那颗心，终于缓缓地、重重地落回了实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疲惫、庆幸和一丝微弱成就感的暖流，悄然涌上心头。
这场持续了数日、耗尽所有人精力的文字炼狱，终于要结束了。
“郑主任！张主任！各位领导，辛苦啦！”老冯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近乎谄媚的笑容，凑到刚刚进来的郑明亮主任和张鹏超面前：
“二位领导，您看……这机器一开，怎么也得个把小时才能印完装订好，这大半夜的大家伙儿都熬得够呛，肚子也饿了吧？
要不……咱们先出去垫垫肚子？我知道附近新开了一家‘老地方’私房菜，味道不错，环境也清净。我请客，咱们边吃边等，等吃完了，这边活儿也差不多干利索了。两位看……怎么样？”
张鹏超主任疲惫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他下意识地看向一旁如同雕塑般佝偻着背、盯着印刷机的郑明亮主任。
郑明亮主任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被彻底榨干后的、近乎死寂的疲惫。
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带着浓重烟熏味的鼻音：“嗯。”
“好！好！郑主任点头了！”老冯立刻眉开眼笑，如同得了圣旨：“走走走！各位领导，这边请！车我都叫好了！”
一行人走出轰鸣的文印室，踏入清冷的夜色中，凛冽的寒风瞬间吹散了身上的油墨味，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却也让人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两辆黑色的商务车早已等在楼下，老冯殷勤地拉开车门，将郑明亮、张鹏超等人让进车里。
车子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了十几分钟，停在一家挂着“老地方私房菜”招牌、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餐馆门口。
餐馆里灯光昏暗，装修简单，但收拾得还算干净，老冯显然是这里的熟客，熟门熟路地领着众人走进一个安静的包间。
“老板，老规矩！最好的菜！最好的酒！快上！”老冯对着服务员豪气地一挥手，随即转身，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亲自给郑明亮、张鹏超等人倒茶：
“郑主任！张主任！各位领导！今晚都辛苦了！我老冯……别的没有，就是一点心意，大家吃好喝好，放松放松！”
热气腾腾的菜肴很快摆满了桌子。红烧肉油亮诱人，清蒸鱼鲜香扑鼻，时令蔬菜青翠欲滴……还有几瓶包装精美的白酒，浓郁的菜香混合着酒精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包间。
郑明亮主任依旧沉默寡言，只是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依旧有些涣散，仿佛灵魂还留在那份报告里。
张鹏超主任则明显放松了许多，端起酒杯跟老冯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李波依旧坐得笔直，小口吃着菜，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裴敏则像是饿坏了，大口扒拉着饭菜，脸上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
裴文辉也感觉饥肠辘辘，拿起筷子吃了几口，饭菜的味道不错，但他却有些食不知味。
他看着老冯那热情洋溢、近乎讨好的笑容，看着张鹏超主任那放松下来的表情，看着郑明亮主任那依旧游离的状态，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冰冷的疏离感。
“文辉，愣着干嘛？吃啊！”裴敏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说道：“别客气！老冯请客！不吃白不吃！”
裴文辉勉强笑了笑，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肥腻的油脂在口腔里化开，带来一种短暂的满足感，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疑惑。
“裴哥……”裴文辉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这老冯……怎么这么热情？文印室不是机关的吗？他这……”
“嗤！”裴敏嗤笑一声，凑近裴文辉耳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和洞悉世情的油滑：“机关文印室？哼！名义上是，实际上……早就是老冯自己的‘小金库’了。自负盈亏。自收自支。懂不懂？说白了就是挂个牌子，挣钱的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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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瞥了一眼正忙着给张鹏超敬酒的老冯，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
“咱们秘书科可是他的大客户、大金主！区委办所有的文件、报告、材料，特别是像三干会这种大活儿，动辄几百份，用的都是最好的纸、最好的墨，价格……嘿嘿！你懂的！那都是按高标准走的，油水厚着呢！”
“他老冯能不巴结着点？今天这顿饭算什么？小意思！平时逢年过节……嘿嘿！更不用说，这叫……维护客户关系！懂不懂？”
维护客户关系？！
裴文辉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冯那张热情洋溢的脸，看着张鹏超主任那坦然接受敬酒的表情，看着桌上那丰盛的菜肴和精美的酒瓶，再联想到文印室里那轰鸣的机器、堆积如山的纸张、工人疲惫的身影、还有那份即将被赋予无上权威的、金光闪闪的报告……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傻子，刚刚还在为那份报告的“诞生”而心潮澎湃，还在为那冰冷的印刷机器所展现的“工业力量”而感慨。
却没想到，在这看似庄严、神圣的“政治文本”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赤裸裸的、散发着铜臭味的利益链条。
那份凝聚着无数心血、承载着无上权力的报告，在文印室老冯的眼中，不过是一笔可以讨价还价、可以从中渔利的生意。
“来！文辉兄弟！别愣着！喝一杯！”老冯端着酒杯，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热情地拍着裴文辉的肩膀：“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以后在秘书科，多多关照！多多关照！我干了！你随意！”
裴文辉看着眼前那杯晃动的、散发着刺鼻酒精味的透明液体，看着老冯那张写满精明和算计的脸，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
他强压下心头的恶心感，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僵硬、近乎扭曲的笑容，端起面前的茶杯：
“冯主任客气了！谢谢款待！”
他仰起头，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却也瞬间浇灭了他心头那点残存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和一丝微弱的热情。
他放下酒杯，目光越过老冯热情的笑脸，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窗玻璃上，模糊地映照出包间里觥筹交错、烟雾缭绕的景象——郑明亮主任依旧沉默地坐着，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幽灵；张鹏超主任和老冯推杯换盏，脸上带着放松的笑容；李波小口抿着酒，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精明的光芒；裴敏则在大快朵颐，脸上洋溢着满足……
这看似其乐融融的“庆功宴”，在裴文辉此刻的眼中，却如同一场荒诞而冰冷的黑色幽默剧。
而他，这个刚刚从“文字炼狱”中爬出来的、满身疲惫的“执笔人”，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场宏大政治仪式背后，那冰冷而赤裸的运行逻辑。
机器的轰鸣，油墨的芬芳，权力的金光。
最终……都不过是……
一场……精心包装的……
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