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裴文辉，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令人心悸的专注和……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
“这里！”郑明亮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裴文辉面前那份稿子的某一页上，指甲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这一段跟后面‘推动高质量发展’那一段，逻辑衔接……不够紧密，有点脱节……
调整一下，把‘深化供给侧改革’这一段……挪到‘优化营商环境’后面，再……加一个过渡句，强调一下改革对高质量发展的支撑作用……”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这意味着……刚才他花费大量时间、逐字逐句核对过的后面十几页内容……全部都要重新调整重新校对，重新检查逻辑衔接和数据一致性。
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喉咙发干，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对上郑明亮那双布满血丝、带着不容置疑命令的眼神时，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是……郑主任。”他艰难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郑明亮不再多言，将手里的几张纸放在裴文辉桌上：“这是……省里刚下发的……关于推动高质量发展的最新文件……精神……你……对照一下，看看……报告里……有没有体现不到位的地方……抓紧！”
说完，他不再看裴文辉，转身，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缓缓走出了秘书科。
裴文辉看着郑明亮那佝偻而沉默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桌上那份需要“大手术”的稿子和那叠散发着油墨味的新文件，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头的翻腾和……一丝近乎崩溃的烦躁感。
他拿起红笔，开始按照郑明亮的指示，在稿子上飞快地标注、划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被驯服后的顺从。
他删掉原有的段落标记，重新标注序号，在空白处写下新的过渡句草稿……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冰冷的泥沼中艰难跋涉。
修改完毕，他立刻在电脑上打开电子稿，找到对应位置，开始调整段落顺序，插入新的过渡句。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踏入雷区的士兵，目光重新投向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从头开始重新校对，重新核对数据，重新检查逻辑。
从引言到结尾，从宏观政策到微观数据，从成绩总结到问题剖析再到未来部署。
约两万字三十多页，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迷宫，他必须重新走一遍，不能遗漏任何一个角落，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存在的陷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地射入办公室，在弥漫的蓝色烟雾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
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颗粒在疯狂地飞舞、盘旋。
裴文辉的眼睛越来越干涩，视线越来越模糊，那些黑色的字符仿佛变成了无数只蠕动的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如同被塞满了棉絮，运转得越来越慢，每一次眨眼，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太阳穴，又滴了几滴眼药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眼球，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但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和酸涩所取代。
打印机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吐出一份修改后的新稿。裴文辉拿起稿子，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而微微颤抖，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继续校对……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裴敏和李波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明显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气。
“妈的！这年过的，屁股还没坐热乎呢！”裴敏低声咒骂了一句，将背包重重扔在桌上，激起一片灰尘。
他瞥了一眼眼睛通红、脸色苍白的裴文辉，嘴角撇了撇，没再说话，只是烦躁地拉开椅子坐下，点燃一支烟，对着电脑屏幕发愣。
李波则依旧保持着那副刻板的姿态，他面无表情地走到自己座位前，放下公文包，动作一丝不苟地整理好桌面，然后才坐下，打开电脑，目光锐利地扫过裴文辉桌上那份厚厚的稿子，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凝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打印机偶尔的嗡鸣声、键盘敲击的噼啪声。
空气中弥漫的蓝色烟雾更加浓重，混合着汗味和疲惫的气息，令人窒息。
裴文辉感觉自己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辛辣的刺痛感。
他强迫自己忽略裴敏的烦躁和李波的审视，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文字上。
他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瞎子，用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点着屏幕上的文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强迫自己将那些扭曲跳动的字符，重新“钉”回它们应有的位置！
“……深化……放管服……改革……推行……一网通办……最多跑一次……”
“……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元……增长……65……”
“……农村居民……元……增长……72……”
数字！文字！政策！逻辑！……在他眼前疯狂旋转、交织、碰撞。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搅拌机里，意识开始模糊，视线彻底被一片蓝色的迷雾笼罩，那些黑色的字符，仿佛变成了无数条冰冷的、蠕动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神经！啃噬着他的意志。
“噗通！”
一声沉闷的轻响！
裴文辉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裴敏在收拾桌子上的文件时，不小心将一摞材料和文件掉落在了地上，在寂静的办公室中格外的响亮。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焦油味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
再次缓缓低下头，拿起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余温的报告稿，拿起那支冰冷的红笔。
他低下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密密麻麻、如同迷宫般的文字。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笔尖在纸页上划过，留下鲜红的、如同血迹般的……修改痕迹。
办公室里，死寂无声。
只有打印机低沉的嗡鸣，如同送葬的哀乐，在弥漫的蓝色迷雾中，永不停歇地……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