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科办公室那片浑浊的蓝色迷雾,在深夜的寂静中,似乎沉淀得更加浓稠、更加粘滞。
打印机早已停止了嗡鸣,键盘敲击声也早已消散,只剩下空调出风口不知疲倦的嘶嘶声,如同垂死病人的喘息,在空旷的空间里单调地回响。
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弥漫的烟雾中投下几道模糊而扭曲的光带,将室内映照得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静止的梦境。
墙上的挂钟,指针无声地滑过10点20分。
张鹏超主任掐灭了不知是今晚的第几支烟,从烟雾缭绕的屏幕前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扫过办公室。
裴敏的位置正空着,因为今天是裴敏的班,他在6点左右已经去行政科值班去了。
李波坐在窗边,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但眼神里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他面前的茶杯早已见底。
裴文辉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捧着一份厚厚的、关于年初召开的全区三级干部会议(三干会)的定稿,目光看似专注地落在纸页上,实则思绪早已飘远,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等待下班的机械状态。
张鹏超的目光转向李波和裴文辉,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李波,文辉,你们俩……再盯一会儿,郑主任还在办公室,他那边……可能随时有事。”
李波闻言,身体微微一僵,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额,张主任。我……我正好回去拿点换洗衣服,很快就回来。”
“嗯。”张鹏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应允。
随即,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地穿上搭在椅背上的深色夹克,声音带着一种被生活琐事压垮的疲惫和无奈:“那你早去早回,文辉先顶一顶,我……我得去接孩子下晚自习了,妈的,这都什么事儿,天天熬到半夜!”
他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脚步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方向。
办公室里,只剩下李波和裴文辉两人。
李波默默地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公文包,他动作依旧刻板、一丝不苟,但收拾的速度明显比平时快了几分。
他将桌上的文件整齐地码放好,水杯盖好盖子,最后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围巾,仔细地围在脖子上。
“文辉。”李波转过身,目光落在裴文辉身上,声音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我先回去一趟。郑主任那边……你稍微留意一下。有事……打我电话。”
“好的。”裴文辉放下手中的报告,点了点头。
李波不再多言,拎起公文包,迈着那种特有的、近乎刻板的步伐,快步走出了办公室,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偌大的秘书科办公室,瞬间只剩下裴文辉一个人。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空调的嘶嘶声仿佛被无限放大,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耳膜。
空气中弥漫的焦油味和烟尘气息,在无人搅动的情况下,变得更加浓重、更加令人窒息。
裴文辉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缓慢而沉重地搏动声,以及血液在耳膜里流动的微弱嗡鸣。
他缓缓靠向椅背,身体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所淹没。
他环顾四周,张鹏超主任的座位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裴敏的座位键盘斜放着,屏幕还亮着微光;李波的座位干净整洁,茶杯盖得严丝合缝……
一切都保持着主人刚刚离开时的样子,仿佛随时会有人推门进来,重新点燃香烟,敲响键盘。
只有他,像一个被遗忘在时间角落的幽灵,被困在这片蓝色的、凝固的迷雾里。
他重新拿起那份三干会报告,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张鹏超临走前那句无奈又带着点自嘲的抱怨——“天天熬到半夜!”还有李波那看似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离去的背影。
郑明亮主任……还在办公室。
这位区委办党组成员、副主任,秘书科实际上的分管领导,那个被全办公室甚至全区公认为“老黄牛”的男人,此刻就在隔壁那间更大的办公室里。
他十几年前从教师岗位调入区委办,十几年如一日地勤勤恳恳、埋头写材料,熬白了头发,熬垮了身体,熬成了正儿八经的副科级领导,却也熬成了这座权力机器上一颗……永不生锈、也永不停止转动的螺丝钉。
裴文辉想起张鹏超主任曾经私下里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说过的话:“老郑啊……他就是个材料篓子,党委的材料……嗨!跟政府那边不一样!
政府讲数据,讲事实,是什么就是什么,党委的材料……讲究的是高度,是站位,是‘不会错的话’,写来写去,就那么些套话。空话、车轱辘话,可老郑……他就吃这套,写了几十年,乐此不疲!你说他图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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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啥?
裴文辉不知道。
他只知道,郑明亮主任的存在,像一座无形的灯塔,照亮了秘书科这片蓝色迷雾中唯一的方向——那就是……熬!
无止境地熬,熬到领导满意,熬到材料过关,熬到……把自己熬成下一个“老黄牛”。
而张鹏超主任呢?这位从政府办调上来的事业副科,带着鲜明的务实特征,却不得不在这套“不会错的话”的体系中挣扎、适应、甚至……妥协。
他对党委材料的无奈,对“老黄牛”作风的不解,都化作了办公室里更浓的烟雾和更深的沉默。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挂钟的指针,如同拖着沉重的脚镣,艰难地爬过10点30分……10点35分……10点40分……
裴文辉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开始有些模糊。他强撑着精神,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办公室门口。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的推门声响起。
秘书科办公室那扇深色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了。
裴文辉猛地一个激灵,瞬间睡意全无,他下意识地挺直腰背,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因为这个点已经鲜有其他单位的工作人员在岗了,他抬起头,目光死死盯向门口。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不是郑明亮主任,也不是张鹏超主任,更不是李波或裴敏。
来人身材中等,穿着深色夹克,面容清癯,眼神深邃,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利。
正是区委办主任——王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