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科办公室里那片浑浊的、带着焦油味的蓝色迷雾，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茧，将裴文辉紧紧包裹其中。
打印机低沉的嗡鸣、键盘敲击的噼啪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声，交织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他坐在那张朝东的办公桌前，感觉自己像一颗被投入精密仪器的螺丝钉，正在被一种名为“秘书科规矩”的冰冷力量，强行打磨、修正、重塑。
石坪镇私挖乱采的幻灭、江书记讲话稿“一字不漏”的荒诞教训，如同两道深刻的烙印，灼烧在他年轻的心头。
他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顺从，学会了将所有的困惑、不解甚至愤怒，都压缩进那副名为“白纸”的平静面具之下。
他开始明白，在这片蓝色的迷雾里，真实并不重要，规则才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只是，他很快发现，这里的“规则”，并非他书本上学到的、那些印在《公文写作规范》上的冰冷条文，而是一种……更加灵活、更加微妙、甚至带着点“因人而异”的……变形记。
“文辉，过来。”张鹏超科长沙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锯条摩擦，穿透烟雾传来。
裴文辉立刻放下手中正在校对的稿子，快步走到张鹏超桌前。张鹏超正叼着烟，眉头紧锁地盯着电脑屏幕上一份打开的word文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显得更加阴沉。
“你看看这个。”
张鹏超头也不抬，用鼠标点了点屏幕上那份文档的页边距设置：“谁让你这么设的？！上37，下35，左28，右26？标准公文格式？嗯？”
裴文辉一愣，下意识地点头：“是……张主任，我看公文规范里是这么要求的……”
“规范？”张鹏超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不满：“规范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拿给谁看的？给书记看的！书记看稿子习惯单页翻，你左边留28，右边留26，不对称，看着别扭。”
他一边说，一边用鼠标粗暴地拖动文档的页边距设置框，嘴里叼着的烟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抖：
“改成：上37，下35，左29，右29，两边对称，看着清爽、舒服。书记看着舒服，才是最大的规矩。”
裴文辉看着屏幕上那被强行修改的页边距数值，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他清晰地记得，公文规范里明确写着“左侧装订线预留28”，是为了双面打印装订预留空间。可现在……为了书记“单页翻”的“舒服”，这规矩……就被轻易地“变形”了？
“还有这个。”张鹏超的手指又点向文档顶部的页码设置，“页码放两边干什么？放中间，书记翻页的时候不影响视线。”
“是……张主任……”裴文辉艰难地应道，感觉自己的认知正在被一点点撕裂。
“装订。”张鹏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谁让你用订书钉的？嗯？！要用夹子，那种铁夹子，而且颜色不要太艳。”
裴文辉看着张鹏超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塑料长尾夹，“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感觉自己的常识正在被颠覆。
公文规范里白纸黑字写着“左侧骑马钉或胶装”，到了这里，就变成了“怕硌手”的夹子？
“字体。”张鹏超似乎越说越来劲，手指重重敲在屏幕上，“3号仿宋gb2312确实是公文标准，但我们是服务书记的，字体大一些可以看得更方便，用小2号仿宋gb2312，字大看着清楚舒服。
规矩是死的，但人是活的，一切以领导方便、领导舒服为准，明白吗？”
裴文辉彻底懵了，小2号？那根本不是公文标准字号，这……这简直是把规矩撕碎了按在地上摩擦。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对上张鹏超那双浑浊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到了那眼神里的不容置疑。
“明白了……张主任……”裴文辉低下头，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明白了就赶紧改，所有给书记的稿子都按这个标准来。”张鹏超吩咐道。
裴文辉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座位，打开自己那份稿子，开始按照张鹏超的“规矩”进行修改。
他麻木地调整页边距：左29，右29——对称了，但装订线预留空间消失了。
他麻木地将页码从居中拖到右下角——规范要求居中，但书记的手指能盖住右下角。
他麻木地删掉预设的“骑马钉”装订选项——换成了那个蓝色的铁夹。
他麻木地将字体从3号仿宋gb2312，改成小2号仿宋gb2312——字体瞬间放大了一号，显得拥挤而……醒目。
他盯着屏幕上那篇被强行“变形”的稿子，感觉无比的陌生和……荒谬。
这还叫公文吗？这分明是一份……完全按照个人喜好定制的“特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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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辉，愣着干什么？”裴敏叼着烟，从对面探过头来，看到裴文辉屏幕上的稿子，嘿嘿一笑，吐出一口烟圈：“怎么？被张主任训了？正常，我刚来也这样，习惯就好。”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过来人的“经验”：“给书记的稿子嘛，讲究的就是个‘舒服’，字要大、边要宽，装订要顺滑，页码要不碍眼，至于什么规范不规范的……嗨，那都是给下面人看的，书记舒服了，就是最大的规范。懂不懂？”
裴文辉看着裴敏那张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油滑的脸，听着他那套“书记舒服就是规范”的理论，心中那股荒谬感更加强烈了。
“还有啊。”裴敏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继续“指点”：“正文行间距别用28磅，用30磅，看着宽松不累眼，还有啊……”
裴敏滔滔不绝地说着，一条条“秘书科特供”的规矩，如同冰雹般砸在裴文辉的心上。
每一条，都与他书本上学到的、刻在脑子里的公文规范背道而驰，每一条，都只为了一个核心目标——让书记“看着舒服”。
裴文辉麻木地听着，手指机械地按照裴敏的“指点”，在文档设置里一项项修改。
行间距改成30磅？他感觉自己像个被输入了错误程序的机器人，正在执行着一套完全脱离标准的指令。
“对了，还有最重要的。”裴敏突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页码，页码字体不能用4号，太小！要用3号加粗，位置……这页中间，千万记住！”
裴文辉的手指停在鼠标上，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这简直是将“规矩”扭曲到了极致，公文规范里，页码字体、位置都有明确规定，到了这里，却变成了“怕影响视线”的……摆设。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扫过办公室。张鹏超科长正对着屏幕吞云吐雾，眉头紧锁。
李波坐在窗边，背脊挺直，神情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对这边的“经验传授”充耳不闻，打印机依旧在嗡鸣，吞吐着纸张。
在这片蓝色的迷雾里，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异世界的旅人。这里的规矩，不再是他熟悉的、印在书本上的冰冷条文，而是一种……围绕着权力核心旋转的、可以随意拉伸、扭曲、甚至重塑的……变形体。
一切的标准，一切的规范，在“领导舒服”这个至高无上的法则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他低下头，看着屏幕上那篇被修改得面目全非、字体硕大、行距宽松、页码藏在右下角的稿子。
它看起来……确实“舒服”了。字大，看着不费劲；边宽，翻页不局促；没有订书钉，不硌手；页码藏起来，不碍眼……
这，就是秘书科的工作。
这，就是接近权力核心的代价。
用规矩的变形，换取领导的舒适。
用标准的让步，换取生存的空间。
裴文辉缓缓移动鼠标，点击了打印按钮，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开始吐出那叠按照“秘书科规矩”精心打造的文稿。纸张带着油墨的温热气息，在出纸口堆积起来。
他拿起那叠稿子，纸张的触感光滑而厚实，他拿起那个蓝色铁夹，小心翼翼地将稿子夹在左上角，夹子咬合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清脆而冰冷。
他站起身，捧着这份“特供品”，走向张鹏超科长的办公桌。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地板，而是自己曾经坚信不疑的、关于“规则”和“标准”的……残骸。
“张主任，稿子……按您的要求改好了。”裴文辉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张鹏超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叠稿子，尤其是看到那醒目的蓝色长尾夹和放大了一号的字体时，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
他随手接过稿子，翻看了两页，目光在中间最下面那加粗的3号页码上停留了一瞬，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似乎还算满意。
“嗯。”他从鼻腔里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随手将稿子扔在桌角：“放着吧。”
裴文辉默默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他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
屏幕上，那份被“变形”过的文档模板还开着，页边距：左29，右29；字体：小2号仿宋gb2312；行间距：30磅；页码：3号加粗，页中最下方；装订：无（左上角夹铁夹）……
他缓缓移动鼠标，光标落在“文件”菜单上，点击了“另存为”。
在“文件名”一栏，他手指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敲下几个字：
秘书科领导特供稿模板v10
敲下回车键的瞬间，他感觉心中最后一丝残存的、关于“标准”和“规范”的执念，也如同那蓝色的烟雾般，被彻底吹散、吞噬，消失在这片弥漫着焦油味的、无形的牢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