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清晨的泽川区政府大楼,带着周末短暂休憩后重新启动的沉肃气息。
裴文辉踏入行政科办公室时,脚步比往常沉重了几分。那个装着五十多页“初稿”的牛皮纸文件袋,像个烫手山芋,被他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
锁舌“咔哒”一声合拢,却没能锁住心头的忐忑。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走廊深处苗瑞刚主任办公室的方向。
一上午,风平浪静。
苗主任办公室的门开开合合,进出的人步履匆匆,却没有人来行政科找他。
裴文辉在接电话、登记文件、复印通知的间隙,心弦始终绷着一根。
他竖起耳朵,捕捉着走廊里任何可能与“稿子”相关的动静。
每一次电话铃声响起,每一次有人推开行政科的门,他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唯恐是苗主任派人来催稿。
然而,什么都没有。
那份沉甸甸的“答卷”,仿佛被他遗忘在了抽屉的黑暗里。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焦灼如同细小的蚂蚁,在裴文辉的心头反复啃噬。
他几次拿起电话,想主动拨通苗主任的内线号码,手指悬在按键上,却又颓然放下。
主动去问?万一苗主任正忙,或者……根本已经忘了这茬?自己岂不是自讨没趣?可不问?万一苗主任突然想起来要稿子,自己毫无准备怎么办?
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比直接面对审判更让人煎熬。
下午刚上班,裴文辉终于按捺不住,他鼓起勇气,拿着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向苗主任办公室。
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敲。
“进。”苗瑞刚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裴文辉推门进去,苗主任正对着电脑屏幕,眉头微锁,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着,似乎在处理什么紧急文件,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苗主任,这份文件……需要您签个字。”裴文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将文件轻轻放在苗主任桌角。
“嗯。”苗瑞刚头也没抬,目光依旧粘在屏幕上,随口应了一声,手指敲击的速度丝毫未减。
裴文辉站在桌前,心跳加速。他犹豫了一下,趁着苗主任敲击键盘的间隙,小心翼翼地开口:“苗主任,那个……上周您交代的,关于办公室主任会议的讲话稿……初稿我已经写好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给您送过来?”
苗瑞刚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终于抬起眼皮,目光有些涣散地扫了裴文辉一眼,似乎花了一两秒才将眼前这个年轻人和“讲话稿”联系起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极其随意地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明显的心不在焉和敷衍:“哦……那个啊……不急。先放着吧。我这两天手头事多,随后再说。你先忙你的去。”
“随后再说……”
这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四块冰冷的石头,砸在裴文辉心头。
他精心准备、耗尽心血、甚至不惜“省被子、费灯泡、伤脑筋、撒黄尿”熬出来的两万字“初稿”,在苗主任这里,似乎只是一件可以随时搁置、甚至遗忘的“小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憋闷瞬间涌了上来,堵在喉咙口。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低低地应了一声:“……好的,苗主任。”
然后默默地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座位,裴文辉感觉浑身无力。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那抽屉里的稿子,此刻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他庆幸吗?或许有一点,毕竟不用立刻面对那堆“文字垃圾”可能带来的难堪。
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无处发泄的憋屈和失落!自己拼尽全力、投入了几乎全部业余时间、甚至为此熬红了眼、熬上了火的东西,在领导眼里,竟然如此……无足轻重?甚至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就在这时,办公室里的气氛似乎也悄然发生了变化,沈东接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对着话筒“嗯嗯”了几声,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放下电话,目光扫过办公室,看到裴文辉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凑了过来,压低声音,带着点“告诉你个内部消息”的神秘感:
“文辉,别琢磨稿子的事了。苗主任……要走了。”
“走了?”裴文辉猛地转头,愕然地看着沈东。
“嗯。”沈东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刚接到的消息,平调去区民政局当局长。明天就送走,直接去民政局报到。”
轰!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裴文辉脑子里轰然炸开!苗主任……要调走了?去民政局当局长?平调?明天就走?!
一瞬间,所有的疑惑都解开了!
为什么苗主任对稿子如此心不在焉?为什么他“手头事多”?为什么他“随后再说”?
原来,他即将离开区委办这个舞台,即将告别常务副主任的身份,那个原本需要他站上去发表讲话的“全区办公室主任会议”,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那份讲话稿,自然也就成了……一叠废纸。
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失落感如同两股汹涌的潮水,瞬间将裴文辉淹没。
他庆幸吗?稿子不用交了,不用面对可能的难堪了。
他可惜吗?自己费了那么大劲,熬了那么多夜,写了那么多字,最终却……白费了,成了无人问津的废稿。
两种情绪激烈地撕扯着他,让他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看着沈东那张带着点“世事无常”感慨的脸,最终只能扯出一个极其僵硬、极其苦涩的笑容。
送别仪式简单而迅速,没有鲜花,没有掌声,只有区委办几位副主任、科长和一些资历较老的科员,在区委大楼门口短暂地聚了一下。
苗瑞刚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深灰色夹克,脸上带着一种即将履新的、混合着解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的笑容,与众人一一握手道别。
第二天,他步履从容地跟着组织部送干部的同志坐进了前来接他的黑色轿车,车子平稳地驶离了区委大院,消失在街道的车流中。
整个过程,裴文辉、李锦斌、裴帅涛三位新人,如同背景板般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安静地看着。
没有人与他们交谈,他们也插不上话,苗主任的目光扫过人群时,似乎在他们身上有过极其短暂的停留,但也仅仅是一瞥,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一种无形的界限,清晰地横亘在新老之间。
送走苗主任,区委办似乎很快恢复了往日的节奏,但空气中似乎总残留着一丝微妙的变化。
裴文辉抽屉里那份厚厚的稿子,彻底成了无人问津的“历史遗留问题”,沉甸甸地压在抽屉深处,也压在他心头某个角落。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午后的沉闷。沈东接起电话,听了几句,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连声应道:“好嘞!明白!一定通知到位,您放心!”
放下电话,沈东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有好事”的兴奋,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办公室里的人都听到:“各位,苗局今天晚上在‘泽川人家’摆了几桌,请咱们办公室的老兄弟们聚聚,感谢大家这些年对他工作的支持。
下班后六点,‘泽川人家’二楼‘福满堂’包间,杨科、裴姐、望远……还有老张、老李……”他熟练地点着几个熟悉的名字,都是办公室里的“老人”。
他点名的声音清晰而热情,目光在办公室里扫视着,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熟稔。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坐在角落的裴文辉时,却极其自然地、没有丝毫停顿地滑了过去,仿佛他是透明的空气。
裴文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了上来,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起头,目光看向沈东。沈东似乎毫无所觉,点完名后,又笑着补充了一句:“都别迟到啊,苗局特意交代了,大家好好热闹热闹。”
办公室里被点到名的“老人”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低声交谈着,气氛轻松愉快,裴燕更是乐呵呵地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提前下班回家换身衣服。
裴文辉却如同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尘埃,沉默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没有人看他一眼,也没有人问一句。
那种被彻底排除在集体之外的、赤裸裸的疏离感,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他们的脚踝、膝盖,直至淹没胸口,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和……屈辱感。
裴文辉尤其感到一种强烈的讽刺和憋闷!他为了苗主任那份讲话稿,熬了多少个通宵?费了多少心血?虽然稿子最终没用上,但那份努力是实实在在的。
可现在,苗主任请客吃饭,感谢“老兄弟们”,却连提都没提他一句,仿佛他那些付出,从未存在过。
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里的“老人”们说说笑笑地收拾东西,互相招呼着,陆续离开了办公室。
裴文辉、李锦斌、裴帅涛三个新人,都不在今晚的邀请之列,却是被留在了最后坚持最后一班岗。
李锦斌到行政科转了一圈看到是裴文辉替沈东值班,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裴帅涛也讪讪地笑了笑,对裴文辉说了句“我先走了”,便匆匆离开。
办公室里很快只剩下裴文辉一个人,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热闹的余温,以及……一种名为“圈子”的无形壁垒散发的冰冷气息。
沈东刚才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锁好自己抽屉,拿起外套,走到门口时,似乎才想起办公室替自己值班的裴文辉。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孤零零坐在角落里的裴文辉,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尴尬和“你懂的”意味的笑容,抬手拍了拍裴文辉的肩膀,语气带着点过来人的宽慰和调侃:
“小裴,别往心里去啊,新人嘛,都这样。苗主任跟你们不熟,你们去了彼此都尴尬,等你熬成‘核动力驴’,熬成‘老油条’,自然就有你的位置了。慢慢来。”
说完,他嘿嘿一笑,拉开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灯光里。
“核动力驴”……
裴文辉咀嚼着这个带着黑色幽默的称呼,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感受着沈东话语里那份赤裸裸的“规则”和“现实”。一股冰冷的、混杂着不甘、失落和一丝倔强的复杂情绪,在心底无声地翻涌、沉淀。
原来,在这座森严的大楼里,想要真正被接纳,被视作“自己人”,光有努力和付出,是远远不够的。
你需要的是时间。
是熬。
熬到褪去新人的青涩,熬到融入那层看不见的“包浆”,熬到……成为“核动力驴”的那一天。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裴文辉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的轮廓。
远处,“泽川人家”那灯火辉煌的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他知道,此刻在那“福满堂”包间里,推杯换盏,笑语喧哗,正上演着一场属于“老兄弟们”的告别宴。
而他,只能站在这冰冷的办公室里,隔着玻璃窗,远远地望着那片不属于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