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楼大会议室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压缩机抽走了所有浮动的尘埃，只剩下沉甸甸的、近乎凝固的肃穆。
秦立伟区长低沉平稳的声音透过话筒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会议前半程是例行的精神传达和政策学习。
裴文辉坐在后排的“钉子位”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眼睛死死盯着前方u形桌中央那台正在播放ppt的投影仪，耳朵则像雷达般捕捉着每一丝可能出现的设备杂音。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些坐在主位上、气场强大的身影，只专注于沈东交代的任务——当个“会呼吸的监控探头”。
当会议议题进行到“关于协调解决泽川电厂3机组故障导致区域供热不足问题的紧急方案”时，会议室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度。
裴文辉甚至能感觉到前排几位领导坐姿的微妙调整。
秦立伟的声音也随之带上了一层寒霜：“同志们，情况大家都清楚了。机组突发故障，直接导致我区北片七个小区、近万户居民供热中断或严重不足。
现在外面什么温度？零下五度！老人、孩子怎么受得了？这是民生底线，是政治责任！”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全场，最终精准地落在u形桌右侧靠后位置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色明显有些紧绷的中年男人身上。
“李总，”秦立伟直接点名，语气沉凝，“泽川电厂是央企，技术力量雄厚。故障发生已经超过24小时，老百姓家里暖气片都快冻成冰疙瘩了！你们技术部门评估，最快什么时候能恢复机组运行？保障供热？”
被点名的李总——泽川电厂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李强——身体下意识地前倾了一下，双手有些局促地交握在桌面上。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为难：“秦区长，各位领导……3机组这次是核心部件突发性损坏，情况比较复杂。
我们的技术团队正在全力抢修，但……更换关键部件需要时间，调试也需要过程……保守估计，最快……最快也需要三天才能恢复满负荷运行……”
“三天？！”
秦立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逼问的锐利，瞬间打破了会议室刻意维持的平静，“三天？！你知不知道现在老百姓家里是什么情况？！零下五度！老人冻病了怎么办？孩子冻坏了怎么办？这是能等三天的事情吗？！”
李强的额头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声音更加艰涩：“秦区长，我理解您的心情！也理解老百姓的难处！但是……技术问题有它的客观规律……
强行压缩时间，万一调试不到位，引发更严重的设备事故甚至安全事故，后果不堪设想啊。我们……我们真的尽力了……”
“尽力？”秦立伟猛地一拍桌子，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会议室里。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李强，“你跟我谈尽力？好！那我问你，今年冬天也就是上个月，也是你们电厂，环保指标连续超标！
我亲自带队，晚上十点突击夜查，结果呢？连你们电厂的大门都进不去，保安说没有‘上面’通知，任何人不得入内。
你们那个‘上面’，指的是谁？是你们集团总部？还是别的什么‘上面’？！是技术问题需要保密？还是你们仗着央企身份，根本不把地方政府的监管放在眼里？！觉得我们管不了你们？！”
秦立伟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重，一句比一句冷，字字如冰锥，砸得李强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竟一时语塞，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裴文辉坐在后排，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压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到，在紧闭的会议室大门后，在那些平日里四平八稳、笑容可掬的领导们身上，竟然隐藏着如此锐利、如此强势、甚至带着怒火的锋芒。
这与他想象中的“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官场氛围截然不同，这关乎民生疾苦的博弈，竟如此赤裸、如此针锋相对。
秦立伟区长那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怒火，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对“领导”这个符号的刻板印象。
“李总！”
秦立伟的声音带着最后通牒般的压迫感，“你现在就给你们总经理王伟东打电话，把我的原话转告他，泽川区近万户老百姓，在零下五度的寒冬里挨冻，一天！我只给你们一天时间！
李强被这最后一句砸得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如纸，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巨大的压力让他额角的汗珠汇成细流，沿着鬓角滑落。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聚焦在秦立伟和李强身上，等待着这场关乎数万人冷暖的博弈结果。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极其突兀、极其刺耳、如同防空警报般凄厉尖锐的鸣笛声，毫无预兆地、如同鬼魅般穿透了区政府大楼厚重的墙壁和紧闭的会议室门窗，猛地灌进了所有人的耳膜。
紧接着，是更加嘈杂、更加混乱的巨大声浪，如同海啸般从楼下汹涌而至，那是无数人声混杂在一起的呼喊、哭嚎、叫骂。
其中还夹杂着金属物品猛烈撞击铁门发出的“哐！哐！哐！”的巨响，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狂乱，仿佛要将整栋大楼掀翻。
“怎么回事？！”
“下面怎么了？！”
“谁在闹事？！”
会议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刚才还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彻底撕裂，所有领导都惊愕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震惊和茫然，纷纷涌向窗口。
裴文辉也被这惊天动地的变故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爆开，他下意识地跟着人群冲向窗边，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向下望去——
只见区政府大院门口，黑压压地聚集了至少上百人，他们高举着白色的横幅，上面用刺眼的红漆写着“还我暖气！”“冻死人了！”“不作为！”等触目惊心的大字。
人群情绪激动，如同沸腾的火山熔岩，正猛烈地冲击着紧闭的区政府电动伸缩门。
有人用力摇晃着铁门栏杆，发出震耳欲聋的撞击声；有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还有人试图翻越门禁……
现场一片混乱，刺耳的警笛声正是从几辆刚刚赶到、试图维持秩序却被汹涌人群堵在外围的警车上发出的。
群体事件！
因为停暖！
就在区委区政府大门口。
从没见过如此阵仗的裴文辉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他僵立在窗边，看着楼下那如同末日般的混乱景象，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
完了，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