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嘟…嘟…嘟…”的忙音仿佛仍在裴文辉耳膜深处阴魂不散地敲打,每一次心跳都与之同频共振,带来沉闷的痛感。
办公室里的旧空调发出低沉的呜咽,暖风拂过,却只让他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
他僵立在原地,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木偶,目光失焦地盯着沈东刚才飞速翻到“电业局”局长那一页的通讯录,那串清晰的数字此刻如同无声的嘲讽。
沈东结束了与王主任的通话,脸上那极致的恭敬瞬间褪去,转身看向裴文辉。
当触及裴文辉那张惨白如纸、眼神近乎涣散的脸时,沈东脸上的凝重瞬间化为了愕然,随即是哭笑不得的神情。
他大步走过来,伸出那只宽厚粗糙的大手,猛地拍在裴文辉冰凉的肩膀上,力道不小,几乎把裴文辉拍了个趔趄:
“哎哟喂,我的小裴兄弟,干嘛呢这是?!吓掉魂儿了?”
沈东的嗓门恢复了在行政科里特有的、带着烟火气的热乎劲儿,那夸张的语气像是要驱散房间里凝结的寒意,“至于嘛?!屁大点事儿,不就晚回了王主任一句话嘛,天塌不下来。”
裴文辉被这一巴掌拍得晃了晃,僵硬的眼神终于聚焦,看向沈东那张带着无奈笑意的圆脸,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
“唉!看你这样!”沈东把他按回那张冰冷的金属折叠椅上,自己拖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凑近了些,压低了点声音,是传授生存经验的口吻:“听着,你是新人,头一个月,知道是什么吗?叫‘新手保护期’。
在这一个月里头,只要你不捅那种能把整栋楼炸上天的娄子,比如把红头文件当废纸扔了,或者把王主任会议通知时间记岔个半天——像今天这种忘了领导电话、反应慢半拍的小插曲,根本没人会在意,老鸟都是从菜鸟飞起来的,谁还没点糗事?”
沈东嘿嘿笑了一下,像是在回忆自己的过往,“放心吧!王主任日理万机,每天几百个电话经手,这点小磕绊,回头他忘得比你快。再说,最后电话不是让你东哥我找着了嘛?没耽误事儿!放宽心,啊?”
这番话说得粗粝却实在,像是一股温热但并不滚烫的溪水,缓缓冲刷着裴文辉被冰封的四肢百骸。
那股灭顶般的恐慌感,在沈东坦然的表述和略显粗糙但笃定的态度下,开始一丝丝瓦解、消散。
一种死里逃生般的虚脱感随之涌上,紧接着是浓重到化不开的屈辱和不甘。
沈东的安慰缓解了疼痛,却更深地刺激了他那颗要强、不愿做废物的心。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死死地攥紧了搁在腿上的拳头,指关节捏得泛白。
那双刚刚还写满惊惧的眼睛深处,开始燃起一簇簇倔强的火苗。
一次就够了!他绝不允许自己再被任何人、尤其是被王建国主任那样权威的声音,用一句冰冷的“让沈东找”打入地狱!绝不!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桌面上那本厚得像砖头、边角早已卷曲发毛的《通讯录》上,再扫过旁边自己屏幕亮着但页面空白的手机。
一个念头像倔强的藤蔓,在耻辱和决心的土壤里疯狂滋生!笨办法又怎么样?有用就行!
他将那本沉甸甸的通讯录放在了一边,仿佛抱着自己的武器。
一手紧紧按着书页防止翻动,另一只手拿起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专注的瞳孔,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固执,在微冷的手机屏幕上飞快地点按——不是游戏,不是社交,而是新建联系人。
时间在指尖跳跃的微光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单位、科室、姓名、职务、固话、手机、小号……
每一条信息都被他一字不差地、极尽详细地录入手机通讯录的对应条目中。
“利达物流集团—行政部—李健明—总经理—xxxxxxxx—xxxxxxxx…”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号码,都像一块被用力嵌进记忆城墙的砖石。
他输得近乎偏执,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只记得沈东那句“混个脸熟”,只记得电话那头的沉默和最后那句冰冷的命令。
他的神情专注到近乎狰狞,仿佛要将这本厚重的《通讯录》整个“吃”进手机里去。
今天正好是裴文辉值班,墙上的电子挂钟无声地跳过了中午12点。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除了老旧空调单调的嗡鸣,只剩下裴文辉指尖敲击屏幕玻璃时发出的密集而细微的“哒哒哒”声,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在构筑蜂巢。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觉背后多了一道沉静的目光。
杨曲平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裴文辉侧后方。
他没有出声,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裴文辉对照着摊开的通讯录,眉头因专注而紧锁,手指近乎舞动般在手机屏幕上下翻飞、点按、输入……那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原始的能量。
当裴文辉终于感到手指有些僵硬发麻,下意识地抬起头活动颈椎时,才猛然惊觉身边有人。
他几乎是本能地吓了一跳,身体猛地后仰,椅子腿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杨……杨科长?!”裴文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忙脚乱地想收起手机和通讯录,生怕被科长误会自己玩手机干私事,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我是在……”
杨曲平那张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胖脸上,此时也看不出什么波澜。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裴文辉屏幕上那密密麻麻的新增条目和摊开的通讯录,然后抬起眼皮,那双久经世事的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锁定了裴文辉急切又慌乱的脸:“输电话?”
裴文辉的心沉了一下,知道瞒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带着点豁出去的意味说道:“嗯……杨科长,我怕……怕以后再遇到领导问号码……我又记不起来……耽误事……我就想着,干脆都存手机里……这样查起来快……”他越说声音越低,因为感觉到杨科长的目光似乎更锐利了。
杨曲平没有说话,办公室的空气仿佛又凝滞了几秒。裴文辉屏住呼吸,等待着训斥或嘲笑。
然而,几秒钟后,杨曲平那宽厚的嘴唇却极其轻微地向两边扯动了一下,那似乎是一个几近于无的、极其罕见的笑意?!
他的目光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暗夜里猝然划过的一道微火,带着一丝了然,一丝意外,以及一丝……极其浓重的欣赏?!
“嗯。”
杨曲平只发出一个极其简短的鼻音,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裴文辉的肩头——那力道比沈东的轻得多,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目光深深地看了裴文辉一眼:
“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