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示期就在这种混杂着巨大释然和更深重隐忧的胶着气氛中,一天天熬了过去。
点击那个公示页面链接的等待时间,成了每天必修的折磨。
每一次页面刷新,心脏都像被攥紧,唯恐看到自己名字被撤下或者被标注“考察中”的不祥字样。
没有电话,没有新邮件,更没有来自组织部门的进一步沟通,只有网站页面上冰冷的倒计时数字在跳跃。
终于,在网页端“公示结束”的标志取代倒计时的那一刻,裴文辉才真正体验到了肺叶灌满空气的滋味。
一种近乎虚脱的轻快感短暂地覆盖了神经。
工作入职的通知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迟迟没有音讯。
焦躁在所难免,但裴文辉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填充这段空白——研究泽川区,了解他即将踏入的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他打开手机地图,仔细丈量着从家中到泽川区政府那漫长的、纵跨小半个常津市的距离。
二十多公里,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百度搜索框成了最常用的工具,他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泽川区委书记 现任”,敲下回车。
网页跳转,置顶显示的便是官方新闻稿链接,一张主席台照片放大在眼前。
照片上端坐中央的男人,是泽川区真正意义上的“一号人物”——江文道。
高清照片上,他戴着极其斯文的无框眼镜,镜片薄而透明,却恰到好处地模糊了镜片后眼神的锐度,只留下一种近乎学者般内敛的平静。
但他坐在那里,肩背宽厚挺直,西装妥帖合身,透露出一种不容忽视的、由内而外的力量感。
斯文儒雅的外表下,包裹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一种矛盾却又和谐的气度。照片下方标注着他的核心头衔:中共常津市泽川区委书记。
裴文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手机屏幕上摩挲着“江文道”三个字。
一股微妙的感觉在胸腔中滋生。
这个人,这个照片上隔着屏幕都散发着上位者气度的男人,将在可预见的未来,成为他工作乃至生活中最重要的人物。
区委办?他点开之前收藏的零散帖子链接,那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出一个大致的图景:服务领导,核心是服务区委书记。
上传下达,协调各方,参谋助手……每一条职责指向的终点,都是他此刻屏幕上凝视的这位江书记。
一种强烈的、既有些敬畏惧怕又夹杂着好奇憧憬的复杂情绪缠绕着裴文辉。
他渴望走进那座象征着权力核心的大楼,渴望了解这个即将主宰他职业生涯的人。
这种渴望在几天后化作了具体行动。
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的慵懒。
裴文辉独自一人踏出了家门,没有告诉父母去向,他坐上了前往泽川区的313路公交车。
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和人声,他靠窗坐着,目光落在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景观上。
街边的店铺渐次不同,建筑的风格在变化,人流也呈现出另一种气质。
不知过了多久,车厢里的报站系统传来清晰的女声:“车辆进站:泽川区政府。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裴文辉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他随着稀稀拉拉的人流下了车,双脚第一次踏在泽川区政府区域的土地上。
政府大楼并没有直接出现在眼前,眼前是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两旁高大的法国梧桐木枝叶繁茂,遮天蔽日。
大道尽头,视野骤然开阔。那是一片异常巨大的、仿佛望不到边际的石板广场。
它空旷、肃穆,在初秋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令人眩目的白晃晃的光泽,光洁得几乎能映出人影,一丝尘埃也无,干净得仿佛不真实。
而就在这巨大广场的尽头,如同盘踞的巨兽,矗立着那座无数次在他搜索页面出现过的建筑主体——常津市泽川区人民政府。
敦黄色的墙体线条冷硬,庄重得如同一座山岳。
建筑前立面极其开阔,一排排深茶色的钢化玻璃窗分割开严肃的几何空间。
阳光下,整栋建筑散发着一种拒绝亲近的恢弘与疏离。
巨大广场两侧各延伸出长长的连廊,连接着一些体量稍小、风格统一但同样气派的附属建筑群,如同众星拱月。
而在区政府主楼的正前方,广场的中心视线上,矗立着一座孤峰般、令人无法忽视的巨大深红色花岗岩体。
它被切割得棱角分明,沉重、稳固、象征着权力根基的永恒。
巨石的正面,刻着五个遒劲有力、带着金石之气的巨大文字:
为人民服务!
字体是厚重的仿毛体楷书,每一个笔画都像饱蘸浓墨写就,透出一股沉甸甸的分量和无上的庄重。
巨大的刻痕深入石骨,在阳光下形成强烈的光与影的界限,那鲜红的颜色,是信仰的色彩,更是权力的图腾。
五个大字如同一枚巨大的印章,烙刻在这片宏大广场的心脏。
在这五个字的上方,隔着大约半层楼高的距离,是高耸的区政府主楼正门顶端。
正门最中心的位置,巨大的国徽,在敦黄色建筑的背景映衬下,闪耀着无比夺目的金色!
金色徽章中心的天安门、齿轮、麦穗、五角星……图案清晰无比,散发着让人无法直视的神圣光晕。
它是这庞大权力建筑群的灵魂核心,是这片肃穆广场上空的悬日,昭示着最终的权威归属。
为人民服务——它的正上方,就是国徽。
位置的高低顺序,像一条无形的法则链条,无声地宣告着秩序:人民在上,服务为本,权力的来源与神圣的归宿。
裴文辉屏住了呼吸。
他站在这片空旷到足以容纳万千人声、此刻却寂静到落针可闻的广场边缘。
午后的风卷过光洁如镜的广场地面,扬起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
巨大的空旷感和这五字巨石与上方国徽形成的无声威压,如同实质的海水般挤压而来。
站在这里的渺小个体,内心升起的敬畏几乎是本能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手心却莫名地渗出细汗。
不是因为炎热,而是一种自身存在被如此宏伟象征彻底映射后的渺小感。
他是谁?一个尘埃落定的三本生?一个即将踏入此地的底层新人?
在这象征着终极秩序与威严的景象面前,一切身份似乎都被剥夺殆尽,只剩下纯粹的、来自生命本能的震撼与朝圣般的静默。
广场边缘有寥寥几个行色匆匆的工作人员身影,他们穿着板正的职业装或深色夹克,目不斜视地走向不同的入口。
没有人驻足,没有人像裴文辉这样直勾勾地凝视那块巨石和上方的国徽。
他们融入其中,成为这座权力机器自然运转的一部分。
裴文辉没有挪步,也没有靠近,他就这样站在大道与广场的交界处,站在这片巨大空间的外围,像一个突然闯入禁地的外人。
隔着百米之遥,默默地注视着那座庄严的主楼。目光在主楼那排排深邃茶色玻璃窗上缓缓扫过。
哪一个窗口会属于区委办?哪一个角落,会是自己未来的位置?
那扇厚重玻璃之后的身影,会是江文道书记的办公室吗?那个隔着屏幕都让他感到威严的存在……
他甚至不敢过多想象自己未来穿着得体,坦然行走在这片光洁如镜的广场上,走进那扇巨大门厅的样子。
那画面美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距离他脚下踩着的这片公共人行道砖块远得隔着一个银河。
他能拥有的,只有此刻这短暂而奢侈的窥视。
他像一个偷窥者,卑微地汲取着属于未来的想象。
光洁的广场如同一面巨大的镜湖,倒映着高远的天空和森严的楼宇。
裴文辉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瘦小,孤单地投射在冰冷的石板上,距离那座巍峨的红色刻字巨石似乎永远遥不可及。
那巨石上的“人民”,像遥远的恒星,而那“服务”二字,则勾勒出他未来在这座殿堂里的真实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