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田园新篇(1 / 1)

七月十九,晨,小李村村东坡地

天刚蒙蒙亮,王寡妇就敲响了李远家的门。她身后跟着七八个汉子,都是村里的青壮,肩上扛着锄头、铁锹、麻绳、丈杆,还有一竹篮刚出锅的菜饼子。

“远哥儿,趁凉快,咱们先把地基线放出来!”王寡妇嗓门亮堂,惊醒了屋檐下栖息的麻雀。

李远披衣开门,见这阵仗,心头一暖:“王婶,您这也太早了。”

“早什么早,盖房子讲究个时辰!”王寡妇把竹篮塞给他,“先垫垫肚子。大牛,去把石灰粉扛来!”

大牛应声去了。这汉子比去年更壮实了,脸上多了道浅疤——是去年宁王叛军过境时,为了保护村里粮仓留下的。他媳妇上月刚生了个大胖小子,此刻干劲十足。

坡地约两亩见方,北高南低,背靠一片小竹林,前面是缓缓下斜的农田,远处有溪流蜿蜒而过。李远站在坡顶,环视四周,心中已有蓝图。

“王婶,我想着,房子不靠坡顶,往下来些,留出后院坡地做梯田菜园。”李远比划着,“堂屋坐北朝南,东厢是书房和工坊,西厢是卧房和织房。院子要宽敞,能晒粮,也能摆桌吃饭。”

王寡妇眯眼打量:“成!听你的。不过这地基得往深了挖,去年雨水大,土软。”

“用夯土版筑法。”李远道,“地基挖三尺深,填碎石垫底,再层层夯土。墙也用版筑,中间夹竹筋,冬暖夏凉。”

正说着,朱清瑶也出来了。她换了身宽松的棉布衣裙,头发简单绾起,手里提着个水壶:“大家先喝口水。”

“哎哟殿下您怎么出来了!”王寡妇连忙接过水壶,“这坡地不平,您有身子,可得小心!”

“王婶叫我清瑶就好。”朱清瑶微笑,“我在家也闲不住,来看看。”

“那您站这儿,这儿平。”王寡妇扶她到一块大石旁坐下,又冲李远瞪眼,“远哥儿,殿下要是磕着碰着,我饶不了你!”

众人哄笑。笑声中,开工了。

大牛和几个汉子负责挖地基沟。铁锹入土,翻出湿润的泥土,带着青草根和蚯蚓。李远在一旁指导深度和宽度,不时用丈杆量一量。

“李大人,这沟挖这么宽做啥?”一个年轻后生问。

“底下宽,上面窄,成梯形。”李远蹲下身,用手比划,“这样地基稳,不容易沉降。好比人站马步,脚分开才站得牢。”

“是这个理儿!”后生恍然,干得更起劲了。

王寡妇带着几个妇人筛石灰粉。把生石灰块敲碎,过细筛,混入黏土和麻刀(切碎的麻绳),加水搅拌成灰浆。这是版筑墙的粘合剂。

“王婶,这麻刀是干啥用的?”一个年轻媳妇好奇。

“防裂。”王寡妇一边搅灰一边说,“灰浆干了会缩,加了麻刀就像人骨头里有筋,拉着肉,不容易裂开。”

“您懂得真多。”

“都是跟远哥儿学的。”王寡妇咧嘴,“去年他教咱们改良织机那会儿,就说过啥‘结构’、‘筋络’。盖房子一个理儿。”

朱清瑶坐在石头上,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拿起随身带的炭笔和纸本——这是李远给她做的“草图本”,纸张粗糙但厚实,用线装订。她开始勾勒房子的轮廓,偶尔标注尺寸。

“清瑶姐,您画啥呢?”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凑过来,是王寡妇的孙女小翠。

“画咱们的新家。”朱清瑶把本子侧过去给她看,“你看,这是堂屋,这是院子,这是菜园……”

“真好看!”小翠眼睛发亮,“清瑶姐,我能跟您学画画吗?”

“当然能。”朱清瑶摸摸她的头,“等房子盖好了,我教你。”

日头渐高,地基沟挖出了雏形。李远招呼大家歇息,众人围坐树荫下,分吃菜饼子,就着凉茶。

“远哥儿,”大牛啃着饼子问,“您这房子,要盖几间?”

“正房三间,厢房各两间,加上灶房、柴房,总共八间。”李远道,“不过不急,先盖正房和东厢,够住就行。西厢等明年开春再盖。”

“那院子呢?”

“院子先夯平,铺青砖。靠东边留块地,我想挖个小池塘,养鱼种藕。”

“养鱼好!”王寡妇接口,“鱼粪肥水,浇菜长得好!”

正说着,村口传来马蹄声。不多时,两辆马车驶进村,停在坡地下。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竟是严文焕!

“严大人?”李远起身相迎,“您怎么来了?”

严文焕一身常服,风尘仆仆,却笑容满面:“奉陛下旨意,来给李大人送样东西。”

他转身,从车上取下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套精致的绘图工具:黄铜圆规、三角尺、比例尺、曲线板,还有一叠上好的宣纸和一套徽墨湖笔。

“陛下说,李大人归隐田园,这些工具用得着。”严文焕又取出一个油布包,“还有这个——《匠作实务则例》的初印本。昨日刚印好,陛下吩咐,第一本必须送到小李村。”

李远接过,翻开扉页,上面是朱厚照亲笔题字:

“致李远卿:知行合一,匠作报国。愿此册助天下匠人,亦助卿田园之乐。——朱厚照 正德八年七月”

眼眶有些发热。李远合上册子,郑重道:“谢陛下,谢严大人。”

“还有。”严文焕从袖中取出一封信,“王守仁大人托我带来的。他已到南京上任,信中说,心学讲席设在鸡鸣寺,每月初一、十五开讲,欢迎李大人随时去论道。”

李远拆信。王守仁的字迹清瘦劲健,内容简短:

“远兄如晤:金陵已安,讲席初开。常思锦绣谷中,十人同心之景。心学之道,在知行合一;匠作之术,亦在知行之间。他日过江,当与兄煮茶论道,共参此理。守仁顿首。”

信末附了一首小诗:

“庐山云雾散,长江日夜流。心灯传万古,知行度春秋。”

李远将信递给朱清瑶,对严文焕道:“严大人远来辛苦,进屋喝杯茶。”

“不了。”严文焕摆手,“我还要赶去安庆,那里匠作学堂初建,得去盯着。不过……”他看了看热火朝天的工地,笑道,“李大人这房子,可否让下官看看图纸?回京也好向陛下禀报,靖国公的‘知行居’是何等模样。”

李远引他到朱清瑶身旁,展开草图本。严文焕细细看了,连连点头:

“妙!堂屋居中,东西厢拱卫,合‘中正平和’之意。后院梯田菜园,既实用又合风水‘步步高升’。这池塘位置更妙——‘水聚明堂,财气归藏’。李大人不仅懂匠作,还通堪舆啊!”

李远失笑:“严大人过奖了。我就是想着实用,没想那么多。”

“实用即是道。”严文焕正色,“这房子若盖成,可作范例,刊入《则例》增补篇。让天下百姓知道,好房子不必奢华,合用、舒适、与自然和谐,便是上乘。”

他又问了几个技术细节,一一记下,这才告辞。马车远去,扬起淡淡尘烟。

王寡妇咂咂嘴:“这严大人,去年在工部还跟咱们唱反调呢,如今倒成了自己人。”

“人是会变的。”李远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只要心正,肯学,肯改。”

休息够了,继续干活。下午的任务是运石料。村后山脚有采石场,早年废弃了,但还有不少碎青石可用。大牛套了牛车,一趟趟往回拉。

李远和几个汉子在坡地上垒石。地基沟底先铺一层拳头大的碎石,用夯锤夯实;再铺一层细石子,再夯。这叫“碎石垫层”,能排水防潮。

“李大人,这得夯多实?”一个汉子问。

“夯到锤子砸下去只留浅印,石头挤得咯吱响,就成了。”李远示范,抡起石夯——那是个圆柱形石头,两侧有木柄,需两人合力抬起砸下。

“嘿——哟!”夯石落地,闷响如雷。

朱清瑶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什么,回屋取来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些木片、细绳、小铜块。

“这是什么?”小翠好奇。

“简易水平仪。”朱清瑶解释,“你李大哥教我的。看,这根木条中间挖了槽,注水,水上浮个小木片。木片两头的铜块重量相等,木条放平,木片就在正中;若一头高,木片就往低处漂。”

她将水平仪放在刚夯平的地基上,果然,木片稳稳停在正中。

“真灵!”小翠拍手。

“原理简单,但有用。”朱清瑶微笑,“盖房子,地基平是第一要紧。不然墙歪梁斜,住着不安生。”

日头西斜时,地基垫层完成了大半。王寡妇招呼收工,众人在坡地上生了堆火,烤红薯,煮野菜汤。红薯的甜香混着炊烟,飘散在暮色里。

李远和朱清瑶并肩坐在火堆旁,看着眼前初具雏形的家园。地基沟在暮色中如大地的掌纹,深深浅浅,勾勒出未来的轮廓。

“累了么?”李远轻声问。

“有点。”朱清瑶靠着他肩膀,“但心里踏实。”

“明天继续?”

“嗯。”

远处传来犬吠,近处是火堆噼啪声。夜空渐暗,星星一颗颗亮起。

新家的第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七月廿五,晴,地基完工

七天时间,地基全部完成。

三尺深的地基沟里,碎石垫层夯得坚实如铁。沟沿立起了木模板——用厚木板钉成墙形,中间留出墙厚的空腔。接下来,要将拌好的灰浆倒进去,层层夯实,形成版筑墙。

这是最费力的工序。全村能出力的都来了,连六十岁的赵老汉都抢着抡夯锤。

“李大人,让老汉也出份力!”赵老汉握着木柄,“去年叛军来,要不是您留下的那些机关陷阱,咱村早没了。盖房子,老汉必须上!”

李远拗不过,给他安排了个轻些的土夯。老人干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却笑得开怀。

版筑墙从四角开始。先夯墙角,定好方位,再夯墙体。每夯一层,撒一层干土,再夯,如此反复。墙内夹入劈开的竹片,纵横交错,如筋骨般加强墙体。

“远哥儿,这竹片为啥要烤过?”大牛问。

“烤过防虫。”李远解释,“竹子生虫,一蛀就空。烤干了,虫卵也死了,能用几十年。”

“您懂得真细。”

朱清瑶也没闲着。她带着几个妇人在坡地东侧规划菜园。用石灰粉撒出菜畦的轮廓,每畦宽四尺,长两丈,畦间留一尺宽的小路。

“清瑶姐,这菜畦为啥不一般宽?”小翠问。

“四尺宽,人站在两边伸手能够到中间,不用踩进地里。”朱清瑶道,“菜地踩实了,根长不好。”

“那这小路呢?”

“走人,也走水。”朱清瑶指着坡顶,“我想在那挖个蓄水池,雨水流下来,从小路两边的浅沟走,既灌溉又不会冲垮菜畦。”

正说着,村口又来了客人。

这次是韩铁火。

老铁匠骑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个大包袱,叮当作响。他老远就喊:“李大人!殿下!老韩来了!”

李远迎上去:“韩师傅,您怎么……”

“来看看!”韩铁火跳下驴,拍着包袱,“给您带了点好东西!”

包袱打开,里面是各式铁器:锄头、铁锹、镰刀、柴刀,还有一套精巧的木工工具——锯、刨、凿、锉,一应俱全。

“这都是按您当年在龙江船厂定的规格打的。”韩铁火咧嘴,“百炼钢,淬了三遍火,保用十年!”

“这太贵重了……”

“贵重啥!”韩铁火摆手,“没有您,哪有老韩今天?工部供奉!嘿,我爹要知道,棺材板都压不住!”

众人大笑。韩铁火又掏出一块铁牌:“这个,陛下让带给您的。”

铁牌黑沉,正面刻着“匠作宗师”,背面是“御赐”二字。

“鲁大师也有一块。”韩铁火道,“陛下说,您二位是天下匠人的标杆。这牌子挂着,往后有啥难处,当地官府得全力相助。”

李远接过,心中感慨。朱厚照这是给了他一道“护身符”,虽辞了官,但仍有天子背书。

韩铁火在村里住了三天。白天帮着夯墙,晚上和李远喝酒聊天,说起龙江船厂的新船、说起严文焕的改革推进、说起陆炳在京里又破了大案……老铁匠嗓门大,笑声震得屋檐落灰。

临走那日,他站在坡地上,看着已夯起半人高的墙,忽然道:

“李大人,您这房子,让我想起我爹那辈匠人盖的老屋。”

“哦?”

“那时候盖房子,没有图纸,全凭老师傅心里一本账。但盖出来的房子,住一百年不倒。”韩铁火摸了摸粗糙的墙,“为啥?因为盖房子的人用心。每一夯,都实打实;每一块石头,都摆得正。”

他转向李远:“您教我的,技术是术,人心是道。我现在懂了——好房子不在多精巧,在盖房子的人心里有没有‘正’。”

毛驴嘚嘚走远,老铁匠的背影消失在村口。

李远站在半成的墙边,手抚过夯土的纹理。那里面,有碎石,有灰浆,有竹筋,还有……全村人的心意。

八月初十,立秋,上梁

墙夯到一人高时,该上梁了。

梁木是特意选的——村后山里有棵老杉树,去年雷劈死了,但主干完好。李远请人伐了,晾了大半年,如今干透,木质坚实,还带着淡淡的杉木香。

上梁是大事,要挑吉日,还要举行仪式。王寡妇查了黄历,选定八月初十,宜修造、上梁。

这天一大早,全村人都换了干净衣裳。堂屋的正梁上系了红布,梁中间贴了张红纸,上书“上梁大吉”。梁两头各挂了一串铜钱,寓意“财源滚滚”。

吉时定在辰时三刻。时辰一到,李远和四个壮汉扛起主梁,稳步走向堂屋。

王寡妇在前头唱吉词:

“日出东方一点红,李府今日上正梁!

一上梁,家宅安宁人丁旺;

二上梁,五谷丰登粮满仓;

三上梁,子孙贤孝福寿长!”

每唱一句,众人齐声应和:“好——!”

梁木抬到墙头,缓缓放下,对准预留的梁槽。李远亲自执锤,在梁两端各钉入三枚长钉——这叫“六合钉”,取天地四方和谐之意。

钉完,鞭炮炸响。孩子们捂着耳朵又笑又跳,狗在人群中穿梭吠叫。

接着是抛梁。王寡妇端出一筐馒头、糖果、铜钱,站在梁下往上抛。底下众人争抢,欢声笑语。

“抢到馒头,吃饱饭!”

“抢到糖果,日子甜!”

“抢到铜钱,发大财!”

朱清瑶也站在人群中,笑着看这热闹场面。小翠抢到个馒头,掰一半塞给她:“清瑶姐,您也吃,保佑小宝宝白白胖胖!”

抛梁结束,宴席开始。院子空地上摆了八张方桌,桌上是大盆的炖肉、整条的蒸鱼、新蒸的馍馍、自酿的米酒。全村人围坐,像过年一样。

李远和朱清瑶挨桌敬酒。到赵老汉那桌时,老人颤巍巍站起,举杯:

“李大人,老汉不会说话。就一句:您回来了,咱村,有主心骨了!”

“赵伯言重了。”李远与他碰杯,“我就是个匠人,往后还得靠乡亲们帮衬。”

“帮!一定帮!”桌上众人纷纷应和。

席间说起秋收。今年风调雨顺,加上李远去年留下的堆肥法子,庄稼长势极好。

“我家那三亩稻子,穗子沉得压弯杆!”大牛满脸红光,“估摸着,亩产能多打一斗!”

“我家也是!”另一个汉子接口,“还有那曲辕犁,耕得深,草都少长!”

李远听着,心中欣慰。技术种田,最实在的回报就是田里的收成。

宴席一直持续到午后。日头偏西时,众人渐渐散去。李远和朱清瑶站在新立的梁架下,仰头看。

杉木主梁横跨堂屋,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梁下的空间,已经能看出房子的雏形——四壁坚实,门窗洞开,只待封顶、铺瓦、安门窗。

“再有一个月,就能住进来了。”李远轻声道。

“嗯。”朱清瑶靠着他,“我想在堂屋挂幅画。”

“什么画?”

“就画这片坡地,画咱们盖房子的样子,画乡亲们的笑脸。”她顿了顿,“名字就叫《家园》。”

暮色四合,炊烟袅袅升起。远处田野里,晚归的农人扛着锄头,慢悠悠往家走。

李远握住朱清瑶的手,手心相贴,温暖传递。

家园二字,从未如此具体。

九月初三,房屋封顶

最后一片青瓦盖上屋顶时,下了场小雨。

雨丝细细的,落在新瓦上,发出清脆的嘀嗒声。瓦是特意从景德镇运来的,青灰色,弧形,一片压一片,如鱼鳞般铺满屋顶。屋檐伸出二尺,下面钉了滴水瓦,雨水顺着瓦槽流下,在檐下挂起一道透明的水帘。

李远站在院中,仰头看。雨水洗净了瓦上的浮尘,青瓦在阴天里泛着幽深的光,像一片凝固的湖水。

“这下不怕漏了。”王寡妇撑着伞过来,“这瓦我看了,厚实,敲着声脆,是好瓦。”

“多亏您帮忙找的渠道。”李远道,“省了一半价钱。”

“嗨,那窑场主是我娘家表侄。”王寡妇摆手,“再说了,给靖国公盖房子,他敢赚黑心钱?”

屋里,朱清瑶正带着几个妇人打扫。地面铺了青砖,砖缝用石灰浆勾过,平整干净。墙壁用细泥抹平,刷了层米汤——这是土法“涂料”,干了后墙面微微发亮,还防潮。

窗户安上了。李远自己做的窗框,榫卯结构,没用一根钉子。窗棂是简单的方格纹,糊了高丽纸——这种纸半透明,透光不透影,还比普通纸坚韧。

“清瑶姐,这纸真透亮!”小翠摸着窗户,“白天屋里也亮堂。”

“嗯。”朱清瑶推开一扇窗,凉风带着雨气涌入,“等天晴了,我教你们糊纱窗,夏天防蚊虫。”

正说着,李远进屋。他手里拿着个木盒:“刚收到的信。”

两封信。一封是王守仁从南京来的,说鸡鸣寺讲席听众日增,许多匠人也来听讲,问“知行合一”与“匠作精神”如何融通。他正在写一篇《匠作心说》,完稿后寄来请李远斧正。

另一封是鲁广孝从九江来的,附了张图纸——是庐山脚下新建的鲁班祠设计图。祠前要立十根石柱,刻十位破阵者的名字和事迹。他问李远,该刻些什么话。

李远提笔回信。

给王守仁的信,他写:

“守仁兄如晤:讲席兴盛,可喜可贺。匠作之道,贵在‘实’字。实料、实工、实心,三者合一,方成佳作。此与心学‘诚意正心’相通。兄作《匠作心说》,弟翘首以待。另,弟于村中建‘知行居’,堂屋拟悬‘知行合一’匾额,兄若得暇,乞赐墨宝……”

给鲁广孝的信,他写:

“鲁大师尊鉴:祠堂设计甚妙。石柱刻文,宜简不宜繁。弟以为,可刻十字:‘心正、艺精、利民、报国、传承’。此十字,当为天下匠人共勉……”

信写完,雨也停了。夕阳从云缝漏出,金光洒在湿漉漉的瓦顶上,泛起一层朦胧的光晕。

李远和朱清瑶并肩站在屋檐下,看晚霞满天。

“明天安门窗。”李远说。

“嗯。”

“然后盘炕。天快冷了,你有了身子,不能受寒。”

“好。”

“灶台也得盘。王婶说,要盘个‘双眼灶’,一口锅做饭,一口锅烧水。”

“听王婶的。”

“还有……”

朱清瑶忽然笑了:“你慢慢说,咱们一样样来。日子长着呢。”

是啊,日子长着呢。

李远也笑了,握住她的手。屋檐滴水,嘀嗒,嘀嗒,像岁月的脚步声,从容,安稳。

九月廿八,乔迁

搬家的日子,选在秋分后。

新房子已经完全就绪。堂屋正中挂了王守仁寄来的匾额——“知行合一”,字迹清瘦有力。匾下是张八仙桌,四条长凳。东墙立着书架,上面已摆了些书:《匠作实务则例》《齐民要术》《天工开物》抄本,还有李远自己整理的笔记。

东厢房隔成两间,外间是书房兼工坊,靠窗是大工作台,台上摆着严文焕送的绘图工具。里间暂作客房,放了张竹榻。

西厢房是卧房和织房。卧房里盘了火炕,炕面铺了芦席,席上又铺了层棉褥。织房里,朱清瑶那架改良织机已安装好,旁边还摆了架纺车和染缸。

院子里,青砖铺地,平整干净。东侧挖了池塘,深三尺,宽两丈,边沿用石块垒砌。池里已放了水,养了十几尾鲫鱼。池塘旁搭了葡萄架,架下摆了石桌石凳。

菜园也初具规模。梯田式的菜畦里,白菜、萝卜、菠菜的苗已破土,绿莹莹一片。坡顶的蓄水池挖好了,接了竹管,拧开木塞就能放水灌溉。

乔迁这天,全村人都来了。王寡妇带头,这家提只鸡,那家拎篮蛋,还有送新米的、送干菜的、送布匹的……院子里的礼物堆成小山。

“远哥儿,殿下,这点心意,务必收下!”乡亲们七嘴八舌。

“大家太客气了……”李远推辞。

“客气啥!您帮咱们那么多,还不兴咱们表示表示?”

最后还是王寡妇拍板:“都收下!往后日子长着呢,人情慢慢还!”

宴席摆在院子里。八张方桌不够坐,又借了几张,从院里一直摆到院外坡地上。菜肴丰盛:炖整鸡、红烧肉、糖醋鱼、四喜丸子、八宝饭……王寡妇带着十几个妇人忙活了一整天。

开席前,李远站在堂屋前,对众人拱手:

“各位乡亲父老,今日我李远携内人搬入新居,全赖大家鼎力相助。从今往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和清瑶,愿与乡亲们一道,把小李村——不,把‘知行村’,建得越来越好!”

掌声雷动。小翠带头喊:“李大人,您教我们技术!”

“对!教我们盖房子,种好地!”

“教娃娃们识字!”

李远笑着点头:“教!都教!只要大家肯学,我一定倾囊相授!”

宴席开始。酒杯相碰,笑语喧哗。孩子们在桌间穿梭打闹,狗在桌下捡骨头,鸡在远处悠闲啄食。

李远和朱清瑶挨桌敬酒。到王寡妇那桌时,老太太拉着朱清瑶的手,眼圈红了:

“殿下……清瑶,老婆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嫁到咱们村,委屈你了。这里比不得王府,比不得京城,粗茶淡饭,粗活累活……”

“王婶,”朱清瑶反握住她的手,“这里很好。有你们,有这片土地,有这间房子……我很知足。”

她说的是真心话。在经历了王府的勾心斗角、京城的暗流汹涌、战场的生死一线后,这样寻常的、温热的、烟火气十足的日子,才是她最想要的归宿。

宴席持续到月上中天。众人陆续散去,留下满院杯盘。李远和朱清瑶慢慢收拾,王寡妇和几个妇人要帮忙,被他们劝回去了。

“第一天搬进来,得自己收拾,才有‘家’的味道。”朱清瑶笑着说。

夜深了,院子终于清净。李远闩上院门,回身,看见朱清瑶站在堂屋门口,仰头看那块“知行合一”的匾额。

月光如水,洒在她身上,柔和了轮廓。

“清瑶。”李远走过去。

“嗯?”

“咱们……回家了。”

“嗯。”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进屋。

油灯点亮,昏黄的光填满屋子。窗外,秋虫唧唧,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李远在书桌前坐下,翻开《匠作实务则例》。朱清瑶坐在炕边,拿起针线,开始缝一件小小的婴儿衣——是红色的棉布,绣着简单的如意纹。

灯火跳跃,映着两人专注的侧脸。

许久,李远抬头:“清瑶。”

“嗯?”

“我想写本书。”

“什么书?”

“《田园技术手册》。把盖房子、种地、织布、做工具……这些实用的技术,都写下来,配上图,让识字不多的人也能看懂。”

“好主意。”

“你说,取个什么副标题好?”

朱清瑶想了想,轻声道:“就叫……‘寻常人家的日子,可以这样过’。”

李远默念两遍,眼睛亮了:“好!就叫这个!”

他提笔,在空白扉页写下:

《田园技术手册——寻常人家的日子,可以这样过》

李远 编着

正德八年秋 于知行居

笔尖沙沙,如春蚕食叶,如细雨润土。

窗外,月过中天,星河低垂。

新家的第一夜,就这样静静流淌。而在不远处的田野里,稻穗在月光下悄然灌浆,沉甸甸地,向着大地弯下腰。

收获的季节,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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