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天还没亮,李远一行人就出发了。
牯岭镇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有几户早起的人家窗口透出昏黄的灯光。吴小六已经在客栈门口等着,肩上扛着一捆粗麻绳,手里提着盏气死风灯。看见李远他们出来,他连忙迎上来,脸上还带着困意,但眼神很亮。
“客官,都准备好了。”吴小六拍拍麻绳,“这绳子是新编的,能承重千斤。灯里灌满了油,能烧三个时辰。干粮和水也带了,够一天吃的。”
李远点头,检查了装备。除了麻绳和灯,他还让陆炳准备了铁钩、凿子、火折子,还有最重要的——那几个改良过的“掌心雷”。每个掌心雷只有巴掌大,铜制外壳,里面装了火药和铁片,引信经过特殊处理,不怕潮湿。虽然威力不如轰天雷,但在狭窄空间里,足够震慑敌人。
“出发。”
六个人,加上向导,七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客栈,沿着昨天下山的原路返回。晨雾还没散,山道湿滑,吴小六提着灯走在前面,灯光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路。远处传来不知名鸟类的鸣叫,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诡异。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蒙蒙亮了。雾气稍散,能看见远处的山峦轮廓。等他们到达鹰嘴崖时,太阳刚好从东边的山坳里升起来,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悬崖上,把岩石染成一片金黄。
宁王的墓静静立在崖后,那株山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嫩绿的叶子上还挂着露珠。朱清瑶在墓前站了一会儿,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走向悬崖边。
“就是这里。”吴小六指着下面,“燕子洞在下面大概三十丈的地方,有个突出的平台,洞口就在平台后面。但下去的路很难走,得用绳子。”
陆炳把麻绳的一头拴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打了个死结,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另一头扔下悬崖,绳子在空中荡了几下,消失在云雾里。
“谁先下?”陆炳问。
“我。”李远说,“小六第二个,给我指路。清瑶第三个,陆炳你殿后,其他人守在崖上,有情况发信号。”
分配妥当,李远把绳子在腰间缠了两圈,打了个活结,这样万一失手,绳子不会完全松开。他检查了一下装备:袖箭在左手腕,掌心雷在腰间,匕首在靴筒里。然后抓住绳子,脚蹬着崖壁,一点点往下滑。
悬崖比想象中更陡。崖壁上长满了青苔,湿滑异常,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李远全靠臂力往下挪,绳子勒进掌心,火辣辣地疼。往下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只能看见绳子消失在白茫茫的雾气里。
下到大概十丈处,他听见上面传来动静——是吴小六下来了。小伙子身手很灵活,像只猴子,抓着绳子几下就滑到他身边。
“客官,往左边一点。”吴小六指了个方向,“那里有条裂缝,可以落脚。”
李远依言往左挪。果然,崖壁上有一条天然形成的裂缝,宽约一尺,勉强能站住脚。他踩在裂缝里,喘了口气,等朱清瑶下来。
朱清瑶下来时脸色有些白,但很镇定。她腰间也系着绳子,动作虽然不如吴小六熟练,但很稳当。李远伸手接住她,把她拉到裂缝里。
“怕吗?”他低声问。
朱清瑶摇头,但手在微微发抖。不是怕高,是怕未知——下面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等陆炳也下来后,四人继续往下。越往下,雾气越浓,能见度只有几步远。崖壁上的青苔更多了,还长着些蕨类植物,湿漉漉的,一碰就滴水。
又下了大概十丈,吴小六忽然说:“等等,有声音。”
四人停住,屏息细听。果然,从下方传来隐约的流水声,哗啦啦的,像小溪流过石滩。还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叮当,叮当,很有节奏。
“下面有水。”李远说,“可能是地下河。”
“燕子洞就在水边。”吴小六确认道,“我听老人说过,洞里有一条暗河,通到鄱阳湖。但没人敢进去,说里面有吃人的鱼,还有水鬼。”
李远和陆炳对视一眼。水鬼可能是传说,但吃人的鱼——如果水里真有东西,那更要小心。
继续往下。流水声越来越大,空气也变得潮湿起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又下了五丈左右,绳子到头了——他们踩到了一块突出的岩石平台。
平台不大,长宽约两丈,表面很平整,像是人工修整过。平台后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高约一丈,宽约六尺,洞口上方刻着两个模糊的字,已经风化得看不清了。
“这就是燕子洞。”吴小六指着洞口,“里面很深,我爷爷说他年轻时候进去过,走了半天都没到头,后来害怕就出来了。”
李远解开腰间的绳子,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臂。他走到洞口,举起气死风灯往里照。灯光只能照亮洞口一小段,再往里就是一片漆黑,深不见底。从洞里吹出来的风很凉,带着水汽和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火药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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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闻到了吗?”他问。
朱清瑶和陆炳都点头。朱清瑶脸色更白了:“是火药。里面有人,或者……有人来过。”
李远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扔进洞里。火折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地上,燃烧了一会儿,熄灭了。借着那一瞬间的光亮,他看清了洞里的情况——
洞口进去是一段平缓的斜坡,地面很平整,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斜坡尽头是个转弯,看不见后面有什么。但地面上有脚印,很清晰,不止一个人的。
“有人来过,而且不止一次。”陆炳蹲下查看脚印,“鞋印很深,应该背着东西。最近的一批脚印不超过三天,看方向是往里走的,没出来。”
这意味着,洞里可能还有人。
李远深吸一口气:“进去看看。小六,你留在这里,如果我们一个时辰没出来,你就上去报信。”
吴小六连忙点头:“好,好。客官你们小心。”
李远、朱清瑶、陆炳三人走进洞口。陆炳走在最前面,手里提着灯,另一只手按在刀柄上。李远在中间,朱清瑶殿后,三人呈品字形前进,互相照应。
洞里的温度比外面低很多,像走进了一个冰窖。墙壁湿漉漉的,不断有水珠渗出来,滴在地上,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地面很滑,长满了青苔,走起来要很小心。
走了大概五十步,到了转弯处。转过去,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高有十丈,宽不见边。洞顶倒挂着无数钟乳石,在灯光下泛着莹白的光,像一片倒悬的森林。地上也有石笋,大大小小,形态各异。
但最让人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溶洞中央的景象。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水潭,潭水漆黑,深不见底。水潭边上,搭着几个简易的木架,架子上放着木箱、麻袋,还有一些李远认识的东西——火药桶。
至少有二十桶火药,整齐地码放在木架上。每桶都有半人高,桶身上贴着封条,封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能认出是“军器局监制”的字样。
“这是朝廷的火药。”陆炳声音发紧,“正德五年,兵部有一批火药在运输途中失踪,一直没找到。没想到……在这里。”
李远走过去,检查那些木箱。有的装着铁矿石,有的装着硫磺,还有的装着成品刀剑、弓弩。甚至还有几门小型的佛郎机炮,虽然生了锈,但还能用。
“这是一个军火库。”他沉声道,“‘甲一’在这里藏了至少能装备五百人的武器。”
朱清瑶走到水潭边,往水里看。水很清,能看见潭底。但潭底不是石头,而是……白骨。
人的白骨。
至少十几具骸骨,散落在潭底,有些已经碎裂,有些还很完整。骸骨旁边,还有一些锈蚀的兵器、铠甲碎片。
“这些人……”朱清瑶捂住嘴。
“可能是修建这个军火库的工人。”李远说,“‘甲一’怕他们泄密,事成之后灭了口。”
陆炳脸色铁青:“好狠的手段。”
三人继续查看。溶洞深处还有通道,通往更深的洞穴。他们顺着通道往里走,又发现了几处存放物资的地方:粮食、药品、布匹,甚至还有几箱金银。
看来“甲一”不仅准备了武器,还准备了长期据守的物资。这个溶洞,就是一个完整的地下基地。
走到溶洞最深处,李远发现了一间石室。石室是人工开凿的,方方正正,里面摆着一张石桌,几把石凳。桌上放着文房四宝,还有一盏油灯。墙上挂着地图——不是普通的地图,而是大明九边军事布防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兵力、粮草、行军路线。
地图旁边,还有一张小一些的图,画的是庐山地形。图上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地方:含鄱口、五老峰、三叠泉,还有……鹰嘴崖。
鹰嘴崖的位置被画了个叉,旁边写了一行小字:“七月十五,葬身之地”。
李远心头一凛。果然,七月十五之约是个陷阱。“甲一”根本没打算在庐山之巅决斗,他要把李远引到这里来,然后……
“看这里。”朱清瑶指着地图下方的一行小字。
字是用朱砂写的,已经有些褪色,但还能辨认:“甲一令:事成之后,炸毁山洞,永绝后患。”
“他要炸毁这里?”陆炳惊道,“可这里藏了这么多火药,一旦爆炸,整座山都可能塌!”
“所以才要永绝后患。”李远冷笑,“他不仅想杀我,还想毁掉所有证据。这个军火库,这些物资,还有那些白骨,都要埋在山底下,永远不见天日。”
他走到桌边,拿起桌上的笔。笔是上好的狼毫,笔杆是紫檀木的,雕着精细的花纹。桌上还有几张写了一半的纸,纸上是一些命令、名单,字迹和那封战书一样,是瘦金体。
李远仔细看那些命令。时间从正德三年到正德七年,内容五花八门:购买军火、招募死士、联络北虏、贿赂官员……每一条命令下面,都盖着一个小小的印章,印章的图案是三个套在一起的圈。
“甲三”的标志。
但有一张纸比较特别。那是一张名单,名单上的人名李远大多不认识,但有一个名字让他瞳孔一缩——
严文焕。
工部郎中,他的盟友,《匠作实务则例》的合编者。
名单上,严文焕的名字旁边写着两个字:“可用”。
可用?什么意思?严文焕也是“甲三”的人?还是说,“甲一”认为严文焕可以被利用?
李远想起严文焕这些年的表现:从一个守旧派官员,变成他的盟友,一起编纂技术手册,一起推动匠作改革。整个过程很自然,看不出破绽。
但如果严文焕真是“甲一”的人,那一切就太可怕了。他身边的人,他信任的人,可能都是敌人。
“李远,你看这个。”朱清瑶从桌子的抽屉里翻出一本册子。
册子很厚,是账本。翻开一看,里面记录着“甲三”组织的所有收支:谁给了多少钱,谁买了什么东西,谁领了什么任务。账目很详细,时间跨度长达十年。
李远快速翻阅,突然停在一页上。那一页记录的时间是正德六年三月,内容只有一行字:
“甲一收宁王金十万两,助其称帝。”
十万两黄金。
宁王起兵,背后有“甲一”的支持。不只是出谋划策,是真金白银的支持。难怪宁王能那么快拉起一支军队,能买到那么多军火。
继续往后翻,又看到一条:
“正德七年十一月,甲一令:刺杀李远,嫁祸北虏。事败,损失丙级三人。”
这是北疆那次刺杀。李远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他在宣府的工坊里研究火龙出水,突然闯进几个黑衣人,要杀他。幸亏韩铁火和刘一斧及时发现,才没得手。后来查出来是北虏的细作,现在才知道,是“甲一”的手笔。
再往后翻:
“正德八年正月,甲一令:焚毁龙江船厂,阻李远造船。事败,损失丁级五人。”
“正德八年二月,甲一令:武昌城破前,炸毁全城。事败,严嵩死。”
一条条,一桩桩,都是“甲一”这些年的行动。刺杀、破坏、阴谋、嫁祸……李远这些年遇到的所有危险,背后都有这只黑手。
直到最后一页:
“正德八年六月,甲一令:庐山设伏,七月十五,诛李远。”
诛李远。
三个字,写得杀气腾腾。
李远合上账本,长长吐出一口气。谜团解开了大半,但最重要的谜底还没揭开——“甲一”到底是谁?
账本里没有“甲一”的真实姓名,只有代号。往来信件里也没有署名。这个人太谨慎了,从不留下任何能暴露身份的痕迹。
“大人,有人来了。”陆炳忽然低声道。
三人立刻熄灯,躲到石室角落的阴影里。脚步声从溶洞深处传来,很轻,但不止一个人。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说话声。
“……这批货什么时候运走?”
“等七月十五之后。老大说了,那天要干票大的,事成之后,这里的东西全烧了,咱们撤。”
“可惜了,这么多好东西。”
“有什么可惜的?老大说了,事成之后,咱们每人一千两黄金,够花一辈子了。”
两个黑衣人走进石室,手里提着灯。他们没发现藏在暗处的李远三人,径直走到桌边,放下灯,开始整理桌上的文件。
“老大也真够小心的,这些破纸还要烧掉。”
“你懂什么?这些都是证据,万一落到朝廷手里,咱们都得掉脑袋。”
两人一边说,一边把桌上的纸收进一个铁箱里。收完纸,其中一人走到墙边,伸手在墙上摸索着什么。摸到一个地方,用力一按。
咔哒。
墙上的一块石头移开了,露出一个暗格。暗格里放着一个木匣,匣子不大,但看起来很精致。
那人取出木匣,打开。匣子里是一块玉佩,白玉雕成,雕工极好,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就是老大要的东西?”另一人问。
“嗯。老大说了,七月十五那天,要用这个引李远上钩。”
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眼,都认出了那块玉佩——和朱清瑶那块羊脂玉佩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稍小一些。
宁王府的东西。
“甲一”要用宁王的遗物引他上钩,因为知道朱清瑶一定会来,李远也一定会跟来。
好毒的心思。
两人收起木匣,准备离开。就在这时,陆炳动了。
他像只猎豹一样从阴影里扑出,手中的刀光一闪,直取其中一人的咽喉。那人反应也快,侧身躲开,同时拔刀反击。但陆炳的刀更快,第二刀已经跟上,刺穿了他的肩膀。
“有埋伏!”另一人大喊,转身就跑。
李远从另一边冲出,袖箭连发,三支短箭钉在那人腿上。那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陆炳上前制住两人,用绳子捆了个结实。
整个过程不到十个呼吸,干净利落。
李远走到两人面前,蹲下身:“‘甲一’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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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闭着嘴,不说话。其中一个还恶狠狠地瞪着李远,眼神像要吃人。
陆炳冷笑,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不说?没关系,我这儿有药,喝了能让人说实话。就是喝完之后,人会变傻,以后就只能流着口水说胡话了。”
他打开瓶塞,一股刺鼻的气味飘出来。那两人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咬牙不说话。
李远摆摆手,示意陆炳收起药。他看向那个受伤的人,那人的肩膀还在流血,脸色惨白,但眼神很硬。
“你叫什么名字?”李远问。
那人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不说也行。”李远站起身,“反正我知道,‘甲一’七月十五要在这里杀我。你们是他的人,应该知道计划。不说,我现在就杀了你们,然后在这里布下陷阱,等‘甲一’来自投罗网。”
他语气很平静,但话里的杀意让两人打了个寒颤。
“你……你怎么知道七月十五的事?”受伤的人忍不住问。
“你们老大给我下了战书,忘了?”李远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在他面前晃了晃,“不过现在看来,战书是假的,陷阱是真的。他根本没打算跟我决斗,只想在这里杀了我,然后炸毁山洞,毁尸灭迹。”
那两人脸色更难看了。显然,李远说中了。
“所以你们有两个选择。”李远继续说,“第一,告诉我‘甲一’是谁,他的计划是什么,我饶你们不死。第二,我现在就杀了你们,然后在这里等‘甲一’。你们猜,他会不会来救你们?”
两人沉默了很久。溶洞里很静,只有滴水的声音,还有受伤那人粗重的喘息。
终于,没受伤的那个人开口了:“我……我说了,你真不杀我们?”
“我说话算话。”
那人咬了咬牙:“老大……我们没见过他的脸。每次见他,他都戴着面具,穿着黑袍,声音也是假的,听不出年纪。但我知道,他是个大人物,在朝廷里很有势力。”
“怎么知道的?”
“有一次,我听见他和人说话,那人叫他‘大人’,语气很恭敬。还有一次,我看见他腰间挂着一块腰牌,是金的,上面有字,但太远没看清。”
李远皱眉。这线索太模糊了。
“七月十五的计划是什么?”
“老大……‘甲一’让你七月十五来庐山之巅,实际上不会在那里等你。他会派人把你引到这里来,然后……”那人顿了顿,“然后炸毁山洞。这洞里埋了五千斤火药,引信已经布好了,只要一点火,整座山都会塌。”
五千斤。
李远想起武昌花园里的五千斤火药,也是这个数目。看来“甲一”对这个数字情有独钟。
“引信在哪里?”
“在……在水潭下面。”那人说,“水潭底有个机关,连着所有火药。只要按下机关,半个时辰后就会爆炸。”
半个时辰,足够他们撤离。
“你们有多少人?”
“二十个,都在洞里。平时分散在几个营地,轮流值守。”
李远看向陆炳。陆炳点头,表示明白了——要清理这个山洞,必须把这二十个人都解决掉。
“最后一个问题。”李远盯着那人的眼睛,“严文焕,是不是你们的人?”
那人愣了一下,摇头:“严文焕?工部那个?我不知道。组织里的事,只有‘甲一’和几个核心成员知道,我们这种小喽啰,只管执行命令。”
看来问不出更多了。
李远站起身,对陆炳说:“把他们绑好,嘴堵上,藏起来。等我们清理完洞里的人,再处置他们。”
陆炳照办。那两人还想说什么,但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里满是恐惧。
李远走出石室,朱清瑶跟上来,低声问:“你相信他们说的吗?”
“半信半疑。”李远说,“但水潭下面的机关,宁可信其有。我们得去看看。”
三人回到溶洞中央的水潭边。潭水漆黑,深不见底。李远脱掉外衣,深吸一口气,准备下水。
“我去吧。”陆炳拦住他,“我水性好。”
李远摇头:“你留在上面警戒。万一有敌人来,你还能抵挡一阵。我下去看看就上来。”
他说完,不等陆炳反对,已经跳进水里。
水很冷,刺骨的冷,像冰水一样。李远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适应。他潜入水下,睁开眼,但能见度很低,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潭底果然有东西。
那是一块巨大的石板,平整光滑,显然是人工放置的。石板中央有一个凸起的圆盘,圆盘上刻着图案——三个套在一起的圈。
“甲三”的标志。
圆盘周围,连着十几根铜管,铜管通向上方,没入岩石中。李远顺着铜管的方向游去,发现铜管通到岩壁上,然后沿着岩壁往上延伸,最后消失在溶洞顶部的裂缝里。
那些裂缝里,应该就是火药埋藏的地方。
李远游回圆盘处,仔细观察。圆盘可以转动,上面有刻度,像钟表一样。现在指针指向“辰”,也就是早晨七点到九点。旁边有个小孔,应该是插钥匙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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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钥匙,转动不了圆盘,也就无法解除机关。
但李远注意到,圆盘边缘有一个很小的缝隙。他用匕首插进缝隙,轻轻一撬。
咔。
圆盘边缘弹开一个小盖子,里面是个更复杂的机括结构,齿轮咬合,弹簧紧绷。机括中心,有一根细细的铜丝,铜丝连着一小块火石。
只要转动圆盘到某个位置,铜丝就会摩擦火石,产生火花,点燃引信。
好精巧的机关。
李远不敢贸然拆除,怕触发爆炸。他记住机括的结构,然后浮上水面。
“怎么样?”朱清瑶和陆炳连忙把他拉上来。
“下面有机关,很复杂。”李远喘着气说,“需要钥匙才能解除。没有钥匙,贸然拆除会爆炸。”
“钥匙在哪里?”
“可能在‘甲一’手里。”李远说,“也可能在山洞里,某个我们还没发现的地方。”
三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溶洞深处传来喊声:
“老五!老六!你们在哪儿?换班了!”
有人来了。
李远和陆炳立刻躲到石笋后面,朱清瑶也躲到阴影里。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了三个人,都提着灯,腰间挎着刀。
“这两个兔崽子,又偷懒去了?”
“可能去撒尿了。等等吧。”
三人走到水潭边,放下灯,坐下休息。其中一人从怀里掏出个酒葫芦,喝了一口,递给同伴。
“你说,老大真要在七月十五干那事儿?”
“不然呢?准备了这么多年,不就等这一天?”
“可李远那小子不好对付。北疆、武昌,那么多人都没弄死他。”
“这次不一样。”喝酒那人压低声音,“老大说了,这次用的是‘绝户计’。就算李远有三头六臂,也逃不掉。”
“什么‘绝户计’?”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听老五说,好像跟一个女人有关……”
女人?
李远心头一紧。朱清瑶?还是……
“管他呢,反正咱们听命令就行。事成之后,拿了钱,远走高飞。”
“也是。”
三人又喝了几口酒,聊了些闲话,然后起身,往溶洞深处走去。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李远三人才从藏身处出来。
“他们说的女人……”朱清瑶脸色发白,“会不会是我?”
李远握住她的手:“别瞎想。可能是别人。”
但他心里也没底。“甲一”手段狠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用女人威胁,完全符合他的风格。
“我们先出去。”李远说,“这里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回去从长计议。”
三人原路返回,路过石室时,把那两个俘虏也带上。等他们回到洞口平台时,吴小六已经急得团团转。
“客官!你们可算出来了!”看见他们,吴小六松了口气,“刚才上面有动静,我差点以为出事了。”
“什么动静?”
“好像有人说话,还有脚步声。但我躲得好,没被发现。”
看来山洞里的守卫不止那二十个人,外面还有放哨的。
李远让吴小六先上去报平安,然后他们用绳子把两个俘虏拉上去,最后自己再上去。整个过程花了将近一个时辰,等所有人都回到鹰嘴崖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留守的四个锦衣卫看见他们带上来两个俘虏,都很惊讶。李远简单说明了情况,然后下令:“立刻下山,回牯岭镇。这里不安全,随时可能有人来。”
一行人迅速下山。回到客栈时,已经是下午。李远让老板准备热水、饭菜,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里,开始画图。
他要把山洞里的结构、机关的位置、火药的分布,都画出来。还要设计一个计划——如何在七月十五之前,解决掉山洞里的守卫,拆除机关。
这很难,但不是不可能。
朱清瑶在一旁帮他研墨,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轻声说:“李远,如果……如果‘甲一’真的用我来威胁你,你会怎么做?”
李远笔尖一顿,墨在纸上晕开一团。他抬起头,看着朱清瑶,眼神很认真:“我不会让他威胁你。”
“可如果……”
“没有如果。”李远放下笔,握住她的手,“清瑶,这些年,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北疆的雪,长江的血,武昌的火,我们都过来了。这一次,也一样。我不会让你有事,也不会让我有事。我们要一起回小李村,一起种田,一起变老。这是我答应你的,就一定做到。”
朱清瑶眼睛红了,但没哭,只是用力点头:“嗯,一起。”
两人相视而笑,然后继续工作。
黄昏时分,陆炳来敲门,带来一个消息:“大人,南京来信了。”
信是王守仁写的,很厚,有好几页。李远打开,快速浏览。信里说了几件事:
第一,“甲一”的身份有眉目了。根据山西票号的线索,他们查到那些资金的最终流向,指向北京城里的英国公张懋。但张懋已经七十多岁,常年卧病在床,不太可能是“甲一”。可能是有人借用了英国公府的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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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严文焕那边查过了,暂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但王守仁提醒,还是要小心。
第三,陛下已经知道庐山的情况,派了五百禁军,由咸宁伯仇钺率领,正在赶来。预计七月初能到。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王守仁在查案过程中,发现了一份弘治年间的旧档案。档案里记载,成化年间,有一批工匠因为参与修建某位亲王的陵墓,事后全部失踪。而那位亲王,是宁王的曾祖父。
档案里提到了一个细节:那些工匠中,有一个姓李的工头,手艺极好,尤其擅长机关暗道。他有个儿子,后来也做了工匠,但不知去向。
“甲一”可能和这个李家有关。
李远看完信,沉默了很久。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也是个工匠,手艺很好,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父亲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他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说过,父亲是做木工的,会做很精巧的机关盒子。
难道……
不,不可能。天下姓李的工匠多了,不可能那么巧。
但“甲一”对他如此执着,非要置他于死地,会不会有什么深仇大恨?如果真是世仇,那就说得通了。
“陆炳。”李远收起信,“你派人去查查,成化年间失踪的那批工匠,有没有后代还在世的。尤其是那个姓李的工头。”
“是。”
陆炳领命而去。李远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暮色中的庐山。山峦起伏,云雾缭绕,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而在这头巨兽的肚子里,藏着五千斤火药,藏着一个要置他于死地的阴谋。
七月十五,越来越近了。
还有二十九天。
他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甲一”,解除机关,拆除火药。
否则,不仅他会死,朱清瑶会死,可能连这座山,都会塌。
夜色渐浓,牯岭镇亮起了点点灯火。客栈里,李远房间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他在画图,在设计,在思考。
这一仗,可能是他这辈子最难打的一仗。
但他必须赢。
为了清瑶,为了小李村,为了那些信任他的人。
也为了,活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