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过一刻,风雪更紧了。
李远伏在马背上,白色披风裹紧全身,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前方的黑暗。五百骑排成一字长蛇,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前行。马蹄踏进深雪,发出闷响,但很快被呼啸的风声掩盖。
“还有多远?”他侧头问身旁的朱清瑶。
朱清瑶勒住马,从怀中掏出那张已经被雪水浸湿的密道图。火折子打了几次才燃起,微弱的光线下,羊皮纸上的线条模糊不清。
“按图所示,前方三里应该有一处断崖,崖下有溶洞可通行。”她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但这么大的雪,断崖可能被封住了。”
李远抬头望向前方。雪片如刀片般刮在脸上,能见度不足十丈。这样的天气走山路,无异于送死。可他们没有退路——宣府城里的两万守军、数万百姓,正等着援军。
“继续前进。”他咬牙道,“就算爬,也要爬过去。”
队伍再次开拔。山路越来越窄,最后只能容单骑通过。左侧是陡峭山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稍有不慎就会连人带马摔下去。已经有三个兵士失足坠崖,连惨叫声都被风雪吞没。
李远让队伍用绳索串联起来,每十人一组,互相照应。他自己走在最前,朱清瑶紧跟其后。她能感觉到他肩膀在微微颤抖——那是伤口疼痛和寒冷双重折磨下的反应,但他始终没吭一声。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断崖。
不是图上标注的那种“可通行的断崖”,而是真正的天堑——一道宽约三丈的裂缝,将山路拦腰截断。裂缝深不见底,风雪从谷底倒卷上来,发出鬼哭般的呼啸。
“完了……”一名老骑兵喃喃道,“这怎么过?”
李远下马走到崖边,俯身查看。裂缝边缘结了厚厚的冰壳,滑不留手。对面崖壁更陡,根本没有落脚点。
“大人,要不……绕路?”副将建议。
“绕路要多走一天一夜。”朱清瑶摇头,“宣府等不起。”
她从马背上解下一卷绳索——这是出发前张铭特意给的,说是军中最结实的牛皮绳,三十丈长,可承千斤。又取出一个铁爪钩,前端有三个倒钩。
“你想荡过去?”李远立刻明白她的意图,“太危险了!”
“总要试试。”朱清瑶将绳索一端系在腰间,另一端交给几个壮硕兵士,“我在南昌时,跟王府护卫学过攀岩。这种冰崖虽然险,但未必没有落脚处。”
“不行!”李远按住她的手,“让我来。”
“你肩上有伤,使不上力。”朱清瑶直视他的眼睛,“李远,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五百人的性命,宣府数万人的性命,都在咱们手里。我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说得平静,却字字千钧。李远看着她冻得发青的脸,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坚定,终于松开了手。
“小心。”他只说出两个字。
朱清瑶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退后几步助跑,然后将铁爪奋力抛向对面崖壁!
第一次,铁爪砸在冰面上滑脱。
第二次,钩住了什么,但一拉就松。
第三次,她用尽全身力气抛出,铁爪终于深深嵌入一道岩缝!
“拉紧!”她喝道。
兵士们死死拽住绳索。朱清瑶试了试承重,然后纵身一跃,整个人悬空荡向对岸!
风雪中,那白色身影如孤雁般划过深渊。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她稳稳落在对面崖壁上,双手抓住凸起的岩石,双脚寻找落脚点。
一步,两步……她在几乎垂直的冰壁上缓慢移动,每一步都惊心动魄。有几次脚下打滑,全靠手臂力量吊住身体。李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时辰——朱清瑶终于爬到了对面崖顶。她解下腰间绳索,在一棵粗壮的枯树上绕了三圈,打上死结。
“好了!”她的声音从对岸传来,“可以过人了!”
兵士们欢呼起来。李远第一个将绳索系在腰间,学着朱清瑶的样子荡过去。落地时伤口剧痛,他踉跄几步,被朱清瑶扶住。
“没事吧?”她急问。
“没事。”李远咬牙站稳,开始组织后续人员过崖。
最危险的是战马。这些畜生不懂配合,只能蒙住眼睛,用绳索吊着腹部,一批批慢慢拖过来。有三匹马在半空中受惊挣扎,连人带马坠入深渊。惨叫声在谷底回荡,久久不散。
等最后一人一马渡过断崖,东方已泛起了鱼肚白。清点人数,还剩四百六十三骑,损失三十七人。
“歇一刻钟。”李远下令,“吃干粮,检查装备。”
众人席地而坐,掏出冻硬的饼子就着雪啃。朱清瑶从马背行囊里取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出发前熬好的姜膏。她用匕首挖出一块,递给李远:“含在嘴里,能暖身。”
李远接过,也挖了一块递还给她:“你也吃。”
两人并肩坐在岩石下,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雪小了,但风依旧刺骨。朱清瑶忽然低声说:“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我想做件事。”
“什么事?”
“我想去南昌,把母亲接出来。”她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不管用什么办法,偷也好,抢也好,不能再让她留在世子手里。”
李远沉默片刻:“我帮你。”
“你……”朱清瑶转头看他,“这是杀头的罪。宁王再怎么说也是藩王,劫掠王府,形同谋反。”
“那又如何?”李远笑了笑,“从南下逃亡那天起,我就已经站在朝廷这边了。帮你救母,既是私情,也是公义——不能让世子用王妃来要挟朝廷,更不能让他弑母的恶行得逞。”
朱清瑶眼圈微红,别过脸去:“傻子。”
“嗯,是挺傻的。”李远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群山轮廓,“但傻人有傻福,说不定咱们这次也能傻出一条生路。”
一刻钟到,队伍再次出发。过了断崖,路好走了一些。按照密道图,再往前十里就是宣府西南的“鹰愁涧”,从那里可以绕到宣府南门。
然而当他们抵达鹰愁涧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涧口被一道新筑的木墙封死,墙上插着黑色飞鹰旗——宁王世子的旗号!墙头站着几十个弓箭手,居高临下,箭矢已搭在弦上。
“有埋伏!”副将失声。
李远勒住马,大脑飞速运转。密道图是陆炳给的,陆炳与宁王有旧怨,不可能出卖他们。那么唯一的解释是——这条密道不止陆炳知道,宁王府也有人知晓。世子料到了他们会走这条路,提前在此设伏。
“退!快退!”他厉声喝道。
但已经晚了。
两侧山坡上忽然竖起数十面旗帜,伏兵四起!看人数,至少有上千人,而且不是寻常匪寇——他们衣甲鲜明,队列整齐,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是世子的亲军!”朱清瑶认出了旗帜上的纹样,“他竟把亲军调来了北疆……”
一支响箭破空而起,在空中炸开红色烟幕。这是总攻的信号。
箭如飞蝗般射来!李远挥刀格挡,护住朱清瑶。身边不断有兵士中箭落马,战马嘶鸣,鲜血染红雪地。
“往东突围!”李远判断形势,东侧敌人相对薄弱,“跟我冲!”
四百余骑发起冲锋。李远一马当先,刀光过处,连斩三人。朱清瑶紧跟其后,手中短弩连发,箭无虚发。这些日子在军中的历练,让这个曾经的王府郡主,已然成了能征善战的女将。
但敌人实在太多。刚冲破第一道防线,第二道、第三道防线又围了上来。世子亲军显然早有准备,用长枪阵和绊马索层层设防,要将这支骑兵困死在此。
混战中,李远肩头伤口崩裂,鲜血浸透棉甲。他咬紧牙关,从怀中掏出韩铁火给的火罐,点燃引信,朝敌阵最密集处扔去!
轰!
火光冲天,敌军阵型出现缺口。李远趁机率队冲出,但回头清点,身边只剩下不到两百骑。
更要命的是,他们被逼到了一处绝地——鹰愁涧深处,三面环山,只有来路一条出口,而出口已被敌军封死。
“下马!据险死守!”李远当机立断。
残部退到一处天然石台,背后是陡峭山壁,前方是狭窄的斜坡,易守难攻。众人下马,用马尸、石块垒起简易工事,弓箭手占据高处,长枪手在前。
世子亲军果然没有强攻。他们只是将石台团团围住,然后派人喊话:
“李远!朱清瑶!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世子有令,只要郡主投降,其他人可免死!负隅顽抗,只有死路一条!”
喊话声在山谷中回荡。李远看向朱清瑶,她脸色苍白,但眼神决绝。
“别听他们的。”她低声道,“就算我投降,他们也不会放过你们。世子要的是全歼,不留后患。”
李远何尝不知。他环视身边的兵士,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伤,但眼神依然坚定。这些人是跟着他从保定出来的,跟着他闯过风雪、渡过断崖,现在又要跟着他死在这绝地。
“弟兄们。”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是我李远无能,把大家带到了绝境。若有来世,我……”
“李大人别这么说!”一个满脸血污的老兵打断他,“咱们跟着您,是自愿的!从您带着冬衣来保定那天起,这条命就是您的了!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对!跟鞑子拼了是死,跟这些叛贼拼了也是死!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誓死不降!”
怒吼声在山谷中激荡。李远眼眶发热,重重点头:“好!那就让他们看看,大明儿郎的骨气!”
他转向朱清瑶,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羊脂玉佩:“这个,你拿着。若……若有机会,替我交给我娘。告诉她,儿子没给她丢脸。”
朱清瑶接过玉佩,也取出自己那半块,将两块拼在一起,又递还给他:“要交你自己去交。咱们都要活着回去,一起回去。”
两人相视,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山谷外忽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不是从世子亲军方向,而是从他们背后——从宣府城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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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愣住了。李远爬上石台高处,极目望去。只见宣府城南门方向烟尘滚滚,一支骑兵正冲破世子亲军的包围圈,朝这边杀来!
那支骑兵不过五六百人,但极其悍勇,冲杀起来如劈波斩浪。为首的是个银甲老将,须发皆白,却挥舞着一柄大刀,所向披靡。
“是……是傅铎老将军!”有兵士认了出来。
李远不敢置信。傅铎不是身中三箭、生死未卜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此时不容多想。他立刻下令:“全军听令!配合援军,前后夹击!突围!”
绝处逢生,士气大振!两百残兵如猛虎出柙,从石台上一冲而下!世子亲军猝不及防,被两面夹击,阵脚大乱。
李远一马当先,直取敌军中军。他的目标很明确——擒贼先擒王。只要斩杀或擒获敌将,这支伏兵就会崩溃。
乱军中,他看到一个身穿金甲的年轻将领,正指挥部队稳住阵型。那人左眼角有一颗黑痣——正是胡威!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李远想起黑风谷之战,想起那些战死的弟兄,怒火中烧,催马直冲过去!
胡威也看到了他,冷笑一声,拍马来迎。两人在乱军中交手,刀光剑影,火星四溅。
李远肩伤影响,刀法不如平时灵动。胡威却是世子麾下悍将,刀法狠辣,招招致命。几个回合下来,李远已落下风,左臂又添一道伤口。
“李远,你完了!”胡威狞笑,“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话音未落,一支短箭破空而来,正中胡威坐骑眼睛!战马惨嘶,人立而起,将胡威掀下马背!
是朱清瑶!她不知何时绕到侧翼,用短弩偷袭得手!
李远抓住机会,一刀劈下!胡威狼狈滚开,头盔被劈飞,发髻散乱。他正要起身再战,却见自己的亲军已经溃不成军——傅铎的骑兵太过凶悍,世子亲军虽然精锐,但毕竟人数不占优,又遭两面夹击,开始溃散。
“撤!快撤!”胡威不甘地嘶吼,在亲卫掩护下上马逃离。
李远要追,却被傅铎叫住:“穷寇莫追!先回城!”
两支人马汇合,清点人数。李远带出来的五百骑,只剩一百三十七人。傅铎带来的五百骑,也折损近百。但这一战,他们击溃了世子亲军上千伏兵,斩杀三百余,俘虏两百多。
“傅老将军,您……”李远看着浑身浴血的老将,不知该说什么。
傅铎摆摆手,声音嘶哑:“什么都别说,先回城。宣府……快撑不住了。”
众人上马,朝宣府疾驰。路上,傅铎简单说明了情况:
宣府东门确实被破,他也确实身中三箭。但老将命硬,三箭都避开了要害。他让副将假传自己重伤的消息,麻痹达延汗,实则暗中组织了一支精锐骑兵,准备趁夜偷袭鞑子大营。
昨夜,斥候探知有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潜入鹰愁涧设伏。傅铎判断可能是宁王世子的人马,担心这支伏兵会截断朝廷可能的援军,于是改变计划,率兵出城来救。
“没想到救的是你们。”傅铎看了李远和朱清瑶一眼,“朝廷派来的援军,就五百人?”
“咸宁伯率主力在保定牵制巴特尔,我们只是先锋。”李远解释,“老将军,宣府现在到底如何?”
傅铎沉默片刻,缓缓道:“瓮城已失,鞑子攻入了外城。守军退守内城,但内城墙矮,守不了几天。粮食还能撑半个月,但箭矢、火油快用完了。最要命的是……士气。”
他望向远处冒烟的宣府城:“守了两个月,天天死人。将士们看着同袍一个个倒下,看着鞑子越打越多,心里那口气……快泄了。”
李远心中一沉。守城之战,士气比城墙更重要。士气一垮,再坚固的城池也守不住。
“我们带来了些火器。”他说,“虽然不多,但或许能提振士气。”
傅铎眼睛一亮:“什么火器?”
“火罐、烟球,还有‘火龙出水’的图纸——韩铁火师傅说,宣府军器局或许能赶制出来。”
“‘火龙出水’?”傅铎呼吸急促,“可是当年威震漠北的那种火箭炮?”
“正是。”
“好!好!”老将连说两个好字,“只要有‘火龙出水’,咱们就能让达延汗尝尝厉害!当年这玩意儿打得鞑子哭爹喊娘,几十年不敢南犯!快,快回城!”
队伍加快速度。一个时辰后,宣府城已遥遥在望。
但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心中一凉。
外城多处燃着大火,浓烟滚滚。城墙上插满了黑色的鞑子旗帜,只有内城还在飘扬着大明的日月旗。城下堆积着无数尸体,有守军的,有鞑子的,层层叠叠,鲜血将雪地染成暗红色。
更令人揪心的是,内城南门紧闭,城头守军看到他们这支骑兵,非但没有开门迎接,反而张弓搭箭,严阵以待。
“怎么回事?”李远皱眉。
傅铎苦笑:“怕我们是鞑子假扮的。达延汗狡猾,前几天就曾派人扮作援军骗城,差点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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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策马上前,独自一人走到城下百步处,摘下头盔,仰头高喊:“我是傅铎!开城门!”
城头沉默片刻,然后爆发出欢呼声:“是老将军!老将军回来了!开城门!快开城门!”
沉重的城门缓缓打开。傅铎挥手,率队入城。
一进城,李远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街道上到处都是伤员,或躺或坐,鲜血浸透了绷带。妇女们穿梭其间,喂水、包扎、安慰。老人和孩子在搬运石块、滚木,准备守城物资。每一个还能动的人,都在为守城出力。
而城墙下,一队队士兵正抓紧时间修补工事。他们满脸烟尘,眼窝深陷,但手中的动作不停——这是两个月血战磨炼出的本能。
“李郎中,郡主,随我来。”傅铎下马,带着两人登上内城墙。
从城头望去,外城已是一片废墟。鞑子占据了大部分街道,正在清理路障,为下一步进攻内城做准备。最近的一处鞑子营地,离内城墙只有不到两百步。
“看到了吗?”傅铎指着那些鞑子,“达延汗把大营扎得这么近,就是要给我们压力,消磨我们的意志。他算准了,我们箭矢不够,不敢轻易放箭。”
李远仔细观察。鞑子营地布置得很有章法:营帐错落有致,外围有壕沟拒马,巡逻队往来不绝。营中架着十几架投石机,还有几门火炮——虽然不如佛郎机炮精良,但也是实打实的威胁。
“他们的主攻方向是哪边?”他问。
“东门和南门。”傅铎道,“东门城墙破损最严重,南门则是地势相对平坦,适合骑兵冲锋。不过依老夫看,达延汗真正的杀招不在明处。”
“怎么说?”
傅铎压低声音:“这几日,鞑子夜里总有小股部队在城西活动。那里城墙完好,地势也险,按理说不该是主攻方向。老夫怀疑……他们在挖地道。”
地道攻城,这是最古老也最有效的方法之一。一旦挖通,守军防不胜防。
“必须找出地道位置。”李远立刻道,“老将军可曾派人探查?”
“派了,但没找到。”傅铎摇头,“鞑子狡猾,肯定在多个方向同时开挖,虚虚实实。咱们人手不足,不可能处处设防。”
李远沉思片刻,忽然想起韩铁火说过的一个法子:“老将军,我或许有个办法,能找出地道。”
“哦?快说!”
“用大瓮。”李远解释,“选几十个大瓮,埋在内城墙根下,瓮口蒙上薄牛皮,派耳朵灵敏的兵士日夜监听。鞑子若在挖地道,挖掘声会通过土地传导,在瓮中产生回响。通过回响的强弱、方向,就能判断地道的大致位置。”
傅铎眼睛一亮:“这法子妙!老夫怎么就没想到!来人,立刻去搜集大瓮!”
命令传下,守军立刻行动起来。宣府城中别的不多,装水装粮的大瓮有的是。不到半个时辰,五十个大瓮就埋在了城墙四周。
李远亲自挑选了二十个听力好的兵士,教他们如何辨别各种声音:正常的脚步声、说话声、风吹草动声,以及地底传来的异常震动声。
安排妥当,已是午后。李远和朱清瑶被傅铎请到将军府——其实已经不能叫府了,大半房屋被炮弹砸塌,只剩下几间还算完好的厢房。
“条件简陋,委屈二位了。”傅铎让人端来热汤和饼子,“吃完好好歇歇,今夜……怕是有恶战。”
“老将军,您也歇歇吧。”朱清瑶看着傅铎苍白的脸色,“您伤还没好。”
傅铎摆摆手:“老夫这条命,早就交给宣府了。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他喝了几口汤,忽然道:“李郎中,有件事……老夫想拜托你。”
“老将军请讲。”
“若守不住,城破之时,请你带郡主从密道离开。”傅铎目光炯炯,“那条密道除了陆炳,只有老夫知道。入口在将军府后院枯井里,出口在城外三十里的黑松林。”
李远一怔:“老将军,我们……”
“听老夫说完。”傅铎打断他,“宣府可以丢,老夫可以死,但朝廷不能没有栋梁之材。你李远是百年难遇的匠作奇才,郡主是……是难得的女中豪杰。你们活着,比守住这座城更重要。”
李远正要说什么,忽然有亲兵急报:“将军!监听瓮的弟兄有发现!”
三人霍然起身。
来到东城墙下,一个年轻兵士正伏在埋瓮处,耳朵紧贴瓮口的牛皮。见傅铎来了,他激动地说:“将军,有声音!地底有挖掘声,从东偏北方向传来,越来越近!”
傅铎蹲下身,亲自监听。片刻后,他脸色凝重:“不错,是地道。听声音,离城墙已不到五十丈。按这速度,最迟明晚就能挖到城里。”
“必须毁了它。”李远道。
“怎么毁?”傅铎问,“咱们不知道地道的确切位置,总不能把城墙外五十丈的地都挖开。”
李远看向那些大瓮,忽然有了主意:“老将军,咱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的意思是?”
“他们也挖地道。”李远眼中闪过锐光,“不过不是挖出去,而是挖下去——在城墙内挖一条垂直的深井,找准他们的地道位置,然后灌水、灌烟,或者……灌火油。”
傅铎拍案叫绝:“好计!就这么办!”
宣府军器局还有几十个矿工出身的工匠,挖洞是他们的老本行。傅铎亲自挑选了三十人,在李远指定的位置——东城墙内侧三十丈处——开始挖掘。
为了掩盖挖掘声,傅铎下令城头擂鼓呐喊,制造噪音。同时,守军故意在城头频繁调动,做出要夜袭的假象,吸引鞑子注意力。
挖掘从申时开始,进展神速。这些矿工果然专业,不到两个时辰就挖出了一条深三丈、宽五尺的竖井。
子时前后,竖井底部的矿工传来消息:听到侧方有挖掘声,距离约两丈!
“就是这里!”李远立刻下令,“横向挖掘,打通它!”
矿工们调转方向,朝声音来源挖去。又过了半个时辰,随着最后一镐落下,泥土塌陷,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地道!
地道里传来鞑子的惊呼声。矿工们眼疾手快,将早就准备好的火油罐扔了进去,然后点火!
轰!
火焰顺着地道蔓延,里面传来凄厉的惨叫。浓烟从地道口涌出,夹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
“灌水!把井水全灌进去!”傅铎下令。
几十桶井水倾泻而入,水火相激,蒸汽弥漫。地道就算不塌,短时间内也不可能再用了。
首战告捷,守军士气大振。傅铎趁热打铁,下令将“火龙出水”的图纸送到军器局,命他们连夜赶制。
然而好消息并没有持续太久。寅时初,斥候来报:达延汗大营有异动,数万鞑子正在集结,看样子是要发动总攻!
傅铎登上城头,望着远处如星河般的火把,长叹一声:“该来的,终于来了。”
李远和朱清瑶站在他身侧。远处,黎明前的黑暗正浓,而火光映照下的鞑子大军,如黑潮般向宣府涌来。
这一夜,注定漫长。
而天亮之后,才是真正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