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小年。
京城本该是张灯结彩、祭灶扫尘的时节,但今年的腊月格外冷清。街道上的店铺大多关门歇业,只有粮店前排着长队,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惶惶不安。偶尔有骑兵疾驰而过,马蹄踏碎积雪,溅起泥浆,更添几分肃杀。
西苑军需总坊却灯火通明,比往日更加喧嚣。
三班倒的制度已经开始三日。每班八个时辰,中间轮换半个时辰吃饭休息,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匠人们分成三拨,一拨当值,一拨在工坊旁的临时宿舍睡觉,一拨在食堂吃饭歇息——像三根绷紧的发条,推动着这座庞大的生产机器疯狂运转。
李远已经有三天没合眼了。他穿着厚棉袍,外面罩着皮袄,在五大区域之间来回巡视,眼睛布满血丝,但脚步依然稳健。朱清瑶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账册,不时记录着什么。
“原料区棉花还剩多少?”李远问。
“六千担。”朱清瑶翻看账册,“按现在的消耗速度,只够十天。”
“羊毛呢?”
“八百斤,只够做一万套内层。”朱清瑶顿了顿,“李远,这样下去不行。棉花价格已经涨到每担六两,比上月翻了一倍。羊毛更离谱,山西的商路被北虏切断,湖广的又过不来,现在有价无市。”
李远揉了揉眉心。钱的问题,朱厚照给了内帑的权限,但内帑也不是无穷无尽。更麻烦的是,有些东西不是钱能买到的——比如时间,比如人心。
“芦花收了多少?”
“两千担。”朱清瑶稍微松了口气,“京城周边的芦苇荡都快割光了。顾师傅说,芦花混纺的布料已经试出第三代,保暖性达到纯棉的七成,成本只有三成。如果全力生产,可以替代三成棉花。”
“那就全力生产。”李远当机立断,“传话给顾师傅:从今天起,六成产能做芦花混纺戍楼褐,三成做羊毛棉混纺内层,剩下一成做纯棉的军官服。能省一点是一点。”
朱清瑶记下,又问道:“招募流民的事,严大人那边有回音了。京城四门外的流民棚,大概有三四千人,多是河北、山东逃难来的。只要管吃管住,给现银,愿意来的人不少。但……工坊住不下了。”
“住不下就搭棚子。”李远道,“西苑有的是空地,搭简易窝棚,铺厚草席,生火盆,冻不死人就行。吃食不能差,每天一顿肉,米饭管饱。告诉严大人,人要快,工钱可以日结。”
朱清瑶点头,正要去找严文焕,院门外忽然传来喧哗声。是沈炼,带着几个锦衣卫,押着一个人进来。
“李总办,”沈炼脸色铁青,“又抓到一个。”
被押着的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穿着匠人衣裳,但面容陌生。他低着头,身子发抖,显然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李远问。
“在原料库抓到的。”沈炼道,“这家伙鬼鬼祟祟,想往棉堆里倒东西。”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是些黑色的粉末,“是磷粉,遇热易燃。要是倒进去,一把火就能烧掉半个仓库。”
李远心头一寒。磷粉?这是要毁了整个军需总坊!
“谁派你来的?”他盯着那汉子。
汉子哆嗦着,不吭声。
沈炼冷笑,拔出腰刀,刀尖抵在汉子喉间:“不说?那就送你上路。反正你这种细作,死了也没人管。”
“我说!我说!”汉子终于崩溃,“是……是王府的人!他们给了小人一百两银子,让小人混进工坊,找机会放火……”
“哪个王府?”李远沉声问。
“宁……宁王府。”汉子哭道,“但小人没见过宁王,只见过一个管事,姓周,叫周文谦……”
周文谦!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周文谦在京城?他不是在南昌吗?
“人在哪儿?”沈炼厉声问。
“在……在城东的‘悦来客栈’,天字二号房。说事成之后,再给小人四百两……”
“沈百户!”李远立刻道,“带人去抓!要活的!”
“是!”沈炼转身就走,带着锦衣卫冲出院门。
李远站在原地,只觉得后背发凉。宁王的触手,已经伸到京城,伸到军需总坊内部了!今天抓到一个,明天呢?后天呢?工坊现在有五千匠人,流民还要再招几千,鱼龙混杂,防不胜防。
“李远,”朱清瑶低声说,“工坊的守卫,必须加强。”
“我知道。”李远咬牙,“但锦衣卫人手有限,沈百户手下只有两百人,要巡逻整个西苑,还要押运物资,根本不够用。”
“那就用自己人。”朱清瑶道,“从匠人里选可靠的,成立护坊队。发给武器,训练巡逻。他们熟悉工坊,也比外人更上心。”
这主意好。李远点头:“你来办。选人的标准:第一,家在京城,有老有小;第二,在工坊干满三个月,表现良好;第三,身强力壮,为人正直。选五百人,编成五队,三班巡逻。”
“明白。”朱清瑶顿了顿,“周文谦那边……”
“等沈百户的消息。”李远望向东方,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如果真能抓到周文谦,或许能问出宁王在京城还有哪些布置。”
辰时初,沈炼回来了,脸色难看。
“人跑了。”他一进门就说,“悦来客栈天字二号房是空的,客栈掌柜说,那客人昨天傍晚就退房走了。房间里搜过了,除了一包碎银,什么都没留下。”
果然。周文谦那种老狐狸,怎么可能留下把柄?
“那个细作呢?”李远问。
“关在诏狱。”沈炼道,“但估计问不出什么。就是个拿钱办事的小角色,连周文谦的真面目都没见过——接头时,周文谦戴着斗笠,声音也故意压着。”
线索又断了。李远沉默片刻,道:“沈百户,从今天起,工坊的守卫交给你全权负责。所有进出人员,一律搜身检查;所有原料入库,都要验毒验火;夜间巡逻加倍,尤其是仓库和机房。”
“卑职明白。”沈炼抱拳,“但有句话,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工坊现在人太多,太杂。”沈炼压低声音,“流民要再招几千,难保没有第二个、第三个细作混进来。卑职建议……暂停招募。”
李远摇头:“不能停。北疆等不起,陛下等不起。流民要招,守卫要加强,两件事都要做。”
“可是……”
“没有可是。”李远打断他,“沈百户,我知道难。但再难也要做。你多费心,我也多费心。咱们一起,把这道坎迈过去。”
沈炼看着李远布满血丝的眼睛,重重点头:“卑职遵命。”
沈炼走后,李远独自站在院子里。雪又下起来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又冷又疼。他仰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
真累啊。身心俱疲。
但他不能倒。倒下了,工坊怎么办?北疆怎么办?那些信任他的人怎么办?
“李远。”朱清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端着一碗热汤,走到他身边,“喝点吧,姜汤,驱寒。”
李远接过碗,汤还烫手,冒着热气。他喝了一口,辛辣的姜味直冲喉咙,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谢谢。”
“跟我还客气。”朱清瑶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温柔,“刚才严大人派人来说,流民招募很顺利,半天就招了一千人。窝棚已经开始搭了,就在西苑东南角的空地。粮食也运来了,是陛下从京仓特批的陈米,虽然糙了点,但管饱。”
“好。”李远点头,“清瑶,护坊队的事,抓紧办。第一批人先选出来,今天就开始训练。”
“已经在选了。”朱清瑶道,“顾师傅、刘师傅、韩师傅都推荐了些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匠人,家就在京城。我让沈百户派人去他们家里核实,没问题的话,下午就能集合。”
办事效率这么高,李远有些惊讶:“你……什么时候安排的?”
“你刚才吩咐的时候,我就让人去办了。”朱清瑶看着他,“李远,我知道你累,但不能所有事都自己扛。工坊这么多人,这么多事,你得分出去,让下面的人去做。你是总办,要总揽全局,不能陷在具体事务里。”
这话说得在理。李远苦笑道:“习惯了。从前在小李村,在宣府,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朱清瑶正色道,“你现在管的是五千人的工坊,马上要管上万人。再亲力亲为,累死也干不完。要学会用人,学会放权。”
李远看着她,忽然觉得她真的成长了。那个曾经需要他保护的郡主,现在已经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助手。
“你说得对。”他点头,“那从今天起,工坊的内务、人事、账目,都交给你。我只管技术、生产和外联。咱们分工合作。”
“好。”朱清瑶伸出手,“一言为定。”
两人击掌为誓。手掌相击的清脆声响,在雪中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严文焕,他连伞都没打,满头满脸都是雪,神色慌张。
“李总办!不好了!”他一进门就喊,“出大事了!”
“什么事?”
“咸宁伯……咸宁伯的大军,在保定府遇伏了!”
李远心头一沉:“怎么回事?详细说!”
“刚接到的八百里加急。”严文焕喘着气,“仇将军率八万京营北上,昨夜在保定府以北五十里的‘狼牙峪’遭遇埋伏。对方至少有三万人,全是骑兵,熟悉地形,打了就跑。京营猝不及防,伤亡……伤亡过万!粮草辎重,被烧毁三成!”
八万对三万,居然吃了这么大的亏!
“是谁干的?北虏?”
“不是北虏。”严文焕声音发颤,“是……是宁王的人。”
宁王?!李远和朱清瑶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宁王在南方,怎么会在保定设伏?
“消息可靠吗?”
“可靠。”严文焕道,“俘虏了几个贼兵,招供说是奉宁王世子朱拱栎之命。朱拱栎根本没去武昌,一直藏在太行山里,就等着朝廷大军北上,半路截杀!”
好一个声东击西!宁王在武昌称帝吸引注意力,世子却暗中潜伏,断朝廷援军!这一手,太毒了!
“那现在……”
“现在京营被拖在保定,进退两难。”严文焕道,“继续北上,怕再中埋伏;退回京城,宣府就完了。而且……粮草被烧,冬衣也不够。这冰天雪地,将士们……”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八万大军,缺衣少粮,困在冰天雪地里,不用敌人打,自己就先垮了。
李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头顶。他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
“陛下……陛下知道了吗?”
“已经报进宫了。”严文焕道,“陛下震怒,但……但也没办法。京城只剩两万守军,不可能再派援兵了。现在只能指望仇将军自己挺过去。”
指望?怎么指望?八万大军,缺衣少粮,天寒地冻,还要防备随时可能出现的伏兵……
李远闭上眼,脑子里飞速运转。军需总坊的冬衣,原计划是分批运往北疆。现在京营被困,这批冬衣……或许能救急。
“严大人,”他睁开眼,“现在工坊里,有多少成品冬衣?”
“成品?大概……五万套。”
“全部装车!”李远斩钉截铁,“立刻运往保定,交给仇将军!”
“可是……”严文焕一愣,“这是给北疆的……”
“北疆等得起,京营等不起!”李远打断他,“京营若垮,北疆必失。保住京营,才能保住北疆。严大人,您马上去安排车辆、民夫、护卫。我去求陛下手谕。”
“这……这需要时间……”
“没时间了!”李远吼道,“多等一天,就可能多冻死几千将士!快去!”
严文焕被他的气势镇住,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
他匆匆跑了。李远转身对朱清瑶说:“清瑶,工坊交给你。在我回来之前,生产不能停,守卫不能松。还有……”他顿了顿,“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你就带着工坊,继续做下去。北疆的冬衣,不能断。”
朱清瑶眼圈一红,但咬着唇点头:“我等你回来。一定。”
李远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冲出院门,翻身上马,直奔皇宫。
雪越下越大,像无数白色的蝴蝶,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马在积雪的街道上狂奔,马蹄溅起泥雪。路边的行人纷纷避让,惊疑地看着这个在风雪中疾驰的官员。
李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每快一刻,就可能多救一个人!
武英殿里,朱厚照已经接到了军报。年轻的皇帝坐在御座上,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冷静。看见李远冲进来,他摆了摆手,示意免礼。
“陛下,”李远跪地道,“臣请旨,将军需总坊的五万套冬衣,即刻运往保定,接济京营!”
朱厚照看着他:“那是给北疆的。”
“北疆还能撑半个月,京营撑不了三天。”李远抬起头,“陛下,京营是大明最后的精锐,若折在保定,北疆必失,京城必危。保住京营,才能保住大局!”
“你说得对。”朱厚照点头,“但你想过没有,冬衣运往保定,北疆那边怎么办?宣府已经告急,鲁广孝一天三道军报催冬衣。没了这批冬衣,宣府可能连十天都撑不住。”
“臣有办法。”李远道,“工坊现在日产两千套,全力生产芦花混纺戍楼褐,保暖性虽差些,但能应急。半个月内,臣能再出三万套,运往北疆。只要京营解围,打通北路,后续物资就能跟上。”
朱厚照沉默着,手指敲着御案。良久,才缓缓道:“李远,你知道这么做的风险吗?”
“臣知道。”
“若北疆因此失守,你就是千古罪人。”
“臣甘愿领罪。”李远重重叩首,“但若不救京营,大明可能连领罪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话说得重,但真实。朱厚照深深看了他一眼,提笔疾书。写完后,盖上玉玺,递给张永:“即刻发往兵部、户部、军需总坊。五万套冬衣,全部调拨保定。沿途各府州县,必须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遵旨!”张永接过圣旨,匆匆离去。
朱厚照起身,走到李远面前,扶起他:“李远,朕把大明的国运,押在你身上了。别让朕失望。”
“臣……万死不辞!”
李远拿着圣旨,冲出武英殿。雪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但他没有时间感伤。翻身上马,冲回西苑。
工坊里,严文焕已经调集了五百辆大车,正在装货。匠人们听说冬衣要运往保定救急,个个拼了命地干,肩扛手提,将一捆捆冬衣装上大车。
“严大人!”李远跳下马,“装好多少了?”
“已经装了两百车,大概两万套。”严文焕抹了把汗,“剩下三百车,一个时辰内能装完。”
“太慢!”李远吼道,“所有人!无论匠人、护卫、还是民夫,全部来装车!快!”
命令一下,整个工坊的人都动起来了。连朱清瑶都带着女工们来帮忙,纤细的肩膀扛起沉重的布捆,一步一挪,往车上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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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也加入其中。他力气大,一次扛两捆,来回奔跑。汗水湿透了棉衣,又被寒风吹冷,贴在身上,像一层冰壳。但他顾不上这些,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
一个时辰后,五百辆大车全部装完。每辆车装一百套,整整五万套冬衣,像一条长龙,排在工坊外的官道上。
沈炼已经点齐了五百锦衣卫、一千京营士兵,作为护卫。他自己骑在马上,腰佩长刀,背挎劲弓,脸色冷峻。
“李总办,”他抱拳,“卑职护卫车队前往保定。工坊这边……”
“工坊有我。”李远道,“沈百户,这批冬衣,关乎八万将士的生死。无论如何,一定要送到!”
“卑职明白!”沈炼重重点头,“人在货在,人亡……货也要在!”
他调转马头,朝车队一挥手:“出发!”
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声响。五百辆大车,一千五百名护卫,在漫天风雪中,缓缓向北而行。
李远站在工坊门口,目送车队消失在风雪中。雪落在肩上,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但他浑然不觉。
“李远,”朱清瑶走到他身边,撑起一把油纸伞,“回去吧,工坊还需要你。”
李远转头看她。她的脸冻得通红,睫毛上挂着冰晶,但眼神坚定。
“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工坊还需要我。走,回去。从今天起,工坊所有人,吃住都在坊里。不完成北疆的冬衣,谁也不许回家!”
这话说得很,但朱清瑶点头:“好。”
两人转身走回工坊。院子里,匠人们已经重新开始工作。织机声、铁锤声、人语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急促,更加拼命。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手里的每一根线,每一寸布,都可能关系着远方将士的生死,关系着这个国家的存亡。
风雪呼啸,但工坊里的灯火,彻夜不熄。
这一夜,京城无眠。
这一夜,无数人都在为同一个目标拼命。
这一夜,是大明开国以来,最漫长的一夜。
但黎明,总会来的。
李远相信。
也必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