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寅时初刻。
青云山还笼罩在沉沉的夜色里,山脚下的“望江亭”中,李远五人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深秋的江风吹过亭子,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个人都冻得脸色发青,但没人抱怨——比起前些日子的九死一生,这点冷不算什么。
李远靠在亭柱上,闭目养神,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动静。远处长江的涛声,近处山林的鸟鸣,还有更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梆子声——那是南昌城的方向。
再过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辰时,宁王妃的车驾会从王府出发,前往水月庵。那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李总办,”胡小虎凑过来,压低声音,“沈百户……会来吗?”
“会。”李远睁开眼睛。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必须这么说——稳定军心比什么都重要。
寅时三刻,亭外传来三声鸟叫,两长一短——约定的暗号。
李远立刻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树林里,沈炼果然等在那里,身边还跟着三个人,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但眼神锐利,身形精悍。
“李总办。”沈炼抱拳,“这三位是卑职的生死兄弟,都是锦衣卫的老人,信得过。”
三人依次抱拳:“陈青、王石、陆川。”
李远回礼,目光扫过他们腰间的佩刀——刀鞘普通,但刀柄的磨损程度说明是常年使用的。确实是老手。
“情况如何?”他问沈炼。
“都查清楚了。”沈炼从怀里掏出一张草图,铺在地上,“王妃车驾辰时正从王府出发,走南门出城。随行护卫二十四人,分前中后三队,前后各八人,中间八人贴身保护。车夫两人,丫鬟婆子四人。世子……不会随行。”
“郡主呢?”
“按惯例,郡主会乘第二辆车。”沈炼指着草图上标注的位置,“就在王妃车后。但这次情况特殊,世子可能加强戒备。所以卑职派人连夜打探,确认郡主确实在随行名单中,而且……”他顿了顿,“据王府内线说,郡主这几日称病不出,但今早天不亮就起来梳洗,显然是知道自己要出门。”
李远心中一紧。朱清瑶知道今天要出门,也知道这可能是个机会。她一定会想办法配合。
“水月庵那边呢?”
“庵主已经打点好了。”沈炼道,“王妃每年捐的香火钱不少,庵主不敢怠慢。但今日除了王妃一行,不会有其他香客。庵里有十二个尼姑,都是老实本分的,不足为虑。”
“护卫的布防?”
“王妃进香时,护卫会守在庵外。前门八人,后门四人,其余十二人在庵内各处巡逻。但水月庵不大,主要殿宇就三座:前殿、正殿、后殿。王妃会在正殿礼佛,郡主可能会去后殿侧室休息——那里是已故侧妃的灵位所在。”
李远盯着草图,脑子飞快运转。水月庵依山而建,只有前后两个门。前门临大路,后门通往后山。庵墙不高,但墙上插着碎瓷片,不易翻越。
“我们怎么进去?”
“后院墙东北角,有处破损。”沈炼指向草图一角,“去年山洪冲垮了一截,后来用竹子临时修补,不算牢固。可以从那里进去。进去后是菜园,穿过菜园就是后殿。”
“撤退路线?”
“得手后,从后门出,上后山。”沈炼指着青云山深处,“山里有一条猎道,通往鄱阳湖边。卑职在那里备了船,可直下九江。只要上了船,宁王府的人就追不上了。”
计划听起来周密,但李远知道,越是周密的计划,越容易出纰漏。因为敌人也不是傻子。
“沈百户,”他看向沈炼,“你确定王府那边没有察觉?”
沈炼沉默了片刻:“不敢说确定。但卑职这几日一直盯着王府动向,世子朱拱栎昨日出城去了卫所,至今未归。府里一切如常,没有调兵的迹象。而且……王妃去水月庵进香是多年惯例,若是突然取消或加强戒备,反而会打草惊蛇。世子此人虽然狠辣,但心思缜密,不会做这种蠢事。”
有道理。朱拱栎若是察觉到什么,更可能将计就计,设下埋伏,而不是阻止王妃出行。
“那就按计划行事。”李远做出决定,“沈百户带人在外围接应,我们五个进去救人。得手后,后山汇合。”
沈炼点头,又掏出一个布包:“这是五套王府护卫的衣裳,卑职想办法弄来的。虽然不一定能蒙混过关,但至少能混淆视线。”
李远接过布包。衣裳是靛蓝色的劲装,胸口绣着宁王府的徽记——一朵小小的金色山茶花。质地不错,像是真的。
“时间不多了,”沈炼看看天色,“该出发了。”
九个人分成两拨。沈炼带着陈青、王石、陆川先行,去水月庵外围布置。李远五人换上护卫衣裳,藏好兵器,沿着山间小道,朝水月庵方向摸去。
辰时三刻,天光大亮。
水月庵坐落在青云山半山腰,背山面江,风景绝佳。庵堂不大,但修建得精致,白墙青瓦,飞檐翘角,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庵前一片开阔的平地,铺着青石板,此刻已经停了几辆马车。
李远五人藏在庵外树林里,透过枝叶缝隙观察。
庵门前,果然站着八个护卫,分列两侧,手按刀柄,警惕地巡视四周。马车旁,丫鬟婆子正在搬卸香烛供品。中间那辆最华贵的马车帘子掀开,一个中年妇人在丫鬟搀扶下走了下来——穿着杏黄色绣金线的褙子,头戴珠翠,雍容华贵,正是宁王妃王氏。
李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盯着第二辆马车。
车帘掀开,先下来两个丫鬟,然后,一只手探了出来——纤细,白皙,腕上戴着一只碧玉镯子。
是朱清瑶!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外面罩着淡青色的披风,头上只簪了支素银簪子,看起来清减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下车站定后,她看似随意地环顾四周,目光在庵墙、树林、山道上掠过,最后停留在李远他们藏身的这片树林。
只一瞬间,她的眼神微微一凝,随即恢复如常,低头跟着王妃走进了庵门。
她看见了。李远确信。那种眼神的交流,只有他们彼此能懂。
“进庵了。”赵大壮低声说,“李总办,咱们……”
“再等等。”李远盯着庵门,“等王妃开始礼佛,护卫的注意力会分散。那时再动手。”
辰时正,庵门关闭。护卫们分成三队,开始布防。果然如沈炼所说,前门八人,后门四人,其余十二人进了庵内。
李远五人悄无声息地绕到庵后。东北角那处破损的围墙很容易找到——用竹子编成的篱笆补着缺口,上面爬满了藤蔓。
赵大壮上前,用短匕轻轻割断藤蔓,撬开竹篱。缺口不大,勉强容一人通过。五人鱼贯而入。
里面果然是菜园,种着些白菜、萝卜,角落里还有口井。菜园通往后殿,中间只隔着一道月亮门。
李远贴在月亮门边,侧耳倾听。后殿很安静,只有隐约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从前殿传来。他探头望去,后殿廊下站着两个护卫,正无聊地打着哈欠。
“两个。”他比了个手势,“速战速决,不能出声。”
赵大壮和胡小虎点头,从侧面绕过去。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吸引注意力,一个从背后偷袭,几乎同时出手,捂住护卫的嘴,短匕划过咽喉。两个护卫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软倒在地。
五人迅速将尸体拖到角落,用草席盖好,然后闪身进了后殿。
后殿比前殿小,供奉着观音像。像前有个蒲团,香炉里插着三炷香,青烟袅袅。殿侧有一排厢房,其中一间门虚掩着,门口站着两个丫鬟。
李远认得那两个丫鬟——是朱清瑶从南昌带去京城的贴身侍女,秋月和冬雪。她们守在门口,说明朱清瑶就在里面。
他朝秋月做了个手势——这是当初在工坊时约定的暗号,表示“自己人”。
秋月眼睛一亮,随即恢复平静,对冬雪低声说了句什么。冬雪点点头,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转到廊柱后望风。
李远快步走到门前,轻轻推开门。
厢房里很简朴,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朱清瑶坐在窗前,正望着窗外出神。听见开门声,她回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李远看见她眼中的惊讶、喜悦、担忧,还有……泪光。
“你……”朱清瑶站起身,声音有些发颤,“你真的来了。”
“我说过会来。”李远走进房间,关上门,“清瑶,时间紧迫,我们必须马上走。”
朱清瑶却摇头:“走不了。”
“为什么?”
“我母亲……王妃在这里。”朱清瑶低声道,“她虽然不是我生母,但这些年待我不薄。今日来水月庵,名义上是为生母祈福,实际上……是她想帮我。”
李远一愣:“帮你?”
“母亲知道父亲和兄长的所作所为,她不赞同,但无能为力。”朱清瑶走到桌边,拿起一封信,“这是她今早悄悄给我的。信里说,她已经安排好了,让我从后山走,去九江找舅舅。舅舅是九江卫指挥佥事,可以保护我。”
李远接过信,快速浏览。确实是宁王妃的笔迹,语气恳切,安排周密,连接应的人都写清楚了。
“王妃为何要帮你?”
“因为她不想看着宁王府覆灭。”朱清瑶苦笑,“母亲虽然不问政事,但她不傻。父亲和兄长谋逆,一旦失败,就是满门抄斩。她帮我逃出去,是为宁王府留一条后路——若事败,至少我这个女儿,还能为朱家延续香火。”
原来如此。王妃在下一盘更大的棋。
“那你……”李远看着她,“要按王妃的安排走吗?”
朱清瑶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母亲的安排虽好,但太慢。从九江到京城,路途遥远,变数太多。而且……”她走到李远面前,仰头看着他,“我知道你会来。与其依靠别人,不如跟你走。”
李远心中一暖,握住她的手:“跟我走,会很危险。”
“我不怕。”朱清瑶笑了,那笑容里有久违的俏皮,“在京城时,我们一起面对过那么多困难,不都闯过来了吗?这一次,也一样。”
“好。”李远不再犹豫,“那我们就按原计划,从后山走。沈百户在那边备了船。”
“沈炼?”朱清瑶挑眉,“锦衣卫那个沈百户?他可信吗?”
“暂时可信。”李远道,“至少目前,他和我们的目标一致。”
正说着,门外传来秋月压低的声音:“郡主,王妃礼佛快结束了,最多还有一刻钟。”
时间不多了。
李远拉着朱清瑶往外走。刚出房门,前殿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是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人的呼喝!
“怎么回事?”赵大壮警觉地拔刀。
李远心头一沉。出变故了。
他示意众人隐蔽,自己悄悄摸到通往前殿的廊下,探头望去。
只见前殿院子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二三十个黑衣人,正和王府护卫厮杀在一起。那些黑衣人武功高强,出手狠辣,王府护卫虽然人数相当,但明显不是对手,节节败退。
“是世子的人?”胡小虎问。
“不像。”李远眯起眼睛。黑衣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更像是职业杀手或者……私兵。
正疑惑间,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前殿门口——是宁王妃。她被两个丫鬟搀扶着,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一个黑衣人头领走到她面前,抱了抱拳,说了句什么。
距离太远,听不清。但看王妃的反应,她似乎认识那个头领。
“是母亲安排的人。”朱清瑶不知何时来到李远身边,低声道,“她怕世子阻拦,所以另派了一队人接应。看来……她是铁了心要送我走。”
李远恍然。难怪王妃敢在世子眼皮底下安排朱清瑶出逃,原来早有准备。
“那我们现在……”赵大壮问。
“趁乱走。”李远当机立断,“前殿打起来,后门的护卫肯定会被吸引过去。我们从后门出,上后山。”
六个人——李远、朱清瑶、四个护卫——悄悄退往后门。果然,后门的四个护卫只剩下两个,正紧张地向前殿张望。赵大壮和胡小虎如法炮制,解决了他们。
推开后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山道,通往青云山深处。
“走!”李远拉着朱清瑶,率先冲上山道。
其余四人紧随其后。山道陡峭,碎石遍布,跑起来很吃力。朱清瑶虽然身体虚弱,但咬着牙坚持,一步不落。
跑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身后传来追兵的声音——有人发现他们跑了!
“快!”李远催促。
又跑了一段,前方出现岔路。一条继续向上,通往山顶;一条折向左侧,没入密林。
“走左边!”李远记得沈炼说过,猎道在左侧。
六人钻进密林。林子里树木茂密,藤蔓纵横,几乎看不见路。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速度慢了下来。
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他们的呼喊:
“在那边!”
“追!别让他们跑了!”
李远心急如焚。这样下去,很快就会被追上。他环顾四周,看见右前方有处陡峭的山崖,崖下有个狭窄的石缝。
“进石缝!”他拉着朱清瑶钻了进去。
石缝很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里面阴暗潮湿,长满了青苔。六个人挤在里面,屏住呼吸。
追兵很快赶到,在石缝外徘徊。
“人呢?怎么不见了?”
“分头找!他们跑不远!”
脚步声分散开来,渐渐远去。但李远不敢动——肯定有人守在附近。
果然,过了约莫一刻钟,一个声音在石缝外响起:“出来吧,我看见你们了。”
是沈炼的声音!
李远心头一喜,正要出去,朱清瑶却拉住了他,摇摇头,指了指外面。
透过石缝的缝隙,能看见沈炼站在那里,但……他身边还站着几个人,穿着王府护卫的衣裳!
“沈百户,”一个护卫头领模样的人开口,“你确定他们往这边跑了?”
“确定。”沈炼的声音很平静,“这条路是唯一的出路。他们肯定藏在这附近。”
李远的心沉了下去。沈炼……叛变了?还是说,他从一开始就是世子的人?
“搜!”那头领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护卫们开始在周围搜索。脚步声越来越近,有人已经走到了石缝前。
李远握紧了短匕,准备拼命。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是锦衣卫的联络哨!
沈炼脸色一变:“是陈青!出事了!”
他顾不得再搜,带着人朝哨声传来的方向奔去。
石缝外重新恢复了安静。
“走。”李远拉着朱清瑶钻出石缝,“趁现在!”
六人继续往密林深处跑。不知道跑了多久,前方忽然豁然开朗——是一片临江的悬崖,崖下就是浩荡的长江。江边泊着一条小船,船上站着三个人,正是陈青、王石、陆川!
“李总办!”陈青挥手,“快上船!”
李远心中疑虑未消,但眼下没有选择。六人冲下悬崖,跳上小船。
“沈百户呢?”李远问。
“百户大人去引开追兵了。”陈青一边撑船一边说,“他让我们在这里等你们。快,开船!”
小船离开江岸,顺流而下。直到驶出数百丈,确认岸上没有追兵,李远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看向朱清瑶。她坐在船头,望着越来越远的青云山,眼神复杂。
“在想什么?”他问。
“母亲……”朱清瑶低声道,“她为了帮我,动用了最后的底牌。世子回去后,一定不会放过她。”
李远沉默。宁王妃今日之举,等于公开和世子决裂。以朱拱栎的狠辣,绝不会善罢甘休。
“但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握住朱清瑶的手,“只有继续往前走,完成该做的事,才对得起王妃的牺牲。”
朱清瑶转过头,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你说得对。接下来……我们去哪?”
“九江。”李远道,“按照王妃的安排,去找你舅舅。他是卫所军官,可以保护你,也可以帮我们送信回京。”
“然后呢?”
“然后……”李远望向北方,“回京城。把这几个月查到的一切,禀报陛下。宁王谋逆,证据确凿,陛下不会坐视不管。”
朱清瑶点点头,靠在他肩上。江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李远的脸颊,带着淡淡的清香。
小船在江面上疾驰。两岸青山如黛,江水滔滔东去。
远处,南昌城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晨雾之中。
那个困了她一个多月的牢笼,终于被甩在身后。
新的征程,开始了。
三日后,九江府。
九江卫指挥佥事府邸,书房。
一个四十来岁、身穿武官常服的中年汉子坐在书案后,眉头紧锁地看着手中的信。他是朱清瑶的舅舅,王守德。
“这信……真是王妃亲笔?”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李远和朱清瑶。
“千真万确。”朱清瑶点头,“舅舅若不信,可以比对笔迹。”
王守德又仔细看了一遍信,长叹一声:“姐姐她……这是何苦。”
“母亲是为了保全宁王府。”朱清瑶低声道,“舅舅,如今父亲和兄长一意孤行,谋逆已是箭在弦上。母亲希望您能帮忙,送我回京,将此事禀明陛下。若能及时制止,或许……还能保全家族。”
王守德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清瑶,不是舅舅不帮你。只是……你可知道,宁王在江西经营多年,卫所、衙门、甚至锦衣卫,都有他的人。你们能从南昌逃出来,已是万幸。但想从九江回京,难如登天。”
“再难也要试。”李远开口,“王大人,下官奉陛下密旨南下,查探宁王动向。如今证据确凿,必须尽快回京禀报。否则一旦宁王起事,北疆危急,大明江山危矣。”
他从怀中掏出那封从孙锐身上搜来的信,递给王守德:“这是凤阳卫指挥同知刘琨写给世子的密信,凤阳卫已被宁王渗透。若南北呼应,后果不堪设想。”
王守德接过信,越看脸色越难看:“凤阳卫……那可是中都卫所!宁王的手,伸得太长了!”
“所以必须尽快禀报陛下。”李远沉声道,“王大人是朝廷命官,守土有责。如今宁王谋逆,大人若能协助我们回京,便是大功一件。陛下明察秋毫,定不会亏待有功之臣。”
这话说得直白,但有效。王守德虽然是朱清瑶的舅舅,但更是朝廷武将。在家族和朝廷之间,他必须做出选择。
“你们……想怎么回京?”王守德问。
“走水路。”李远道,“从九江顺长江而下,至扬州转运河,直抵通州。这条路最快,也相对安全。”
“安全?”王守德苦笑,“李总办,你太小看宁王了。从九江到扬州,沿江各府都有他的眼线。你们一露面,就会被发现。”
“所以需要大人帮忙。”李远看着他,“大人是九江卫佥事,调一艘官船应该不难。若我们能乘官船,扮作押送军需的官兵,或许能蒙混过关。”
王守德沉吟不语。调官船是重罪,一旦被发现,他这项上人头就保不住了。但若不帮,等宁王事发,他这个宁王妃的弟弟,同样难逃株连。
进退两难。
正犹豫间,门外传来亲兵的声音:“大人,卫指挥使有请,说有紧急军务。”
王守德站起身:“你们先在府里住下,不要露面。等我回来再议。”
他匆匆离去。李远和朱清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
王守德这一去,吉凶难料。
两人被安置在后院一间僻静的厢房。秋月和冬雪伺候朱清瑶梳洗更衣,李远则和四个护卫在隔壁房间休息。
连续几天的奔波,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但李远不敢睡,他坐在窗前,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王守德回来了,脸色比走时更难看。
“出事了。”他一进门就压低声音,“指挥使接到宁王府密令,全城搜捕你们。说你们是朝廷钦犯,劫持郡主,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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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远心头一沉:“指挥使……也是宁王的人?”
“不完全是,但不敢得罪宁王。”王守德苦笑,“九江卫指挥使张崇是个老滑头,两边都不想得罪。他让我带人去搜,但暗示我……可以‘搜不到’。”
这是机会。
“大人,”李远立刻道,“既然指挥使睁只眼闭只眼,那我们就趁今晚出城。只要出了九江地界,宁王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了。”
“今晚?”王守德皱眉,“太急了。官船调动需要时间,而且……你们怎么出城?四门都已经戒严了。”
李远早有准备:“不走城门。九江城墙有一段临江,防守薄弱。我们可以从那里缒城而下,乘小船离开。”
王守德盯着他看了半晌,终于点头:“好。我给你们准备绳索和小船。但只能送你们到城外的‘小孤山’,剩下的路,要靠你们自己了。”
“足够了。”李远抱拳,“大人恩情,没齿难忘。”
“别说这些了。”王守德摆摆手,“清瑶是我外甥女,我帮她天经地义。只是……这一路凶险,你们千万小心。”
他匆匆去安排。李远回到厢房,将计划告诉朱清瑶和四个护卫。
“今晚子时行动。”他说,“王大人会派人引开城墙守军,我们从东南角缒城。江边有小船,上船后顺流而下,天亮前应该能到小孤山。”
“那小孤山之后呢?”赵大壮问。
“小孤山有个渔村,沈百户在那里安排了接应。”李远道,“只要到了小孤山,就安全了。”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都知道,这一路绝不会顺利。
夜色渐深。
子时将至,王守德派人送来五套九江卫兵士的衣裳,还有绳索、钩爪等工具。李远五人换上衣裳,朱清瑶和两个丫鬟则扮作随军女眷——虽然冒险,但别无他法。
一行人悄悄出了府邸,在亲兵的引导下,沿着僻静的小巷往东南城墙摸去。
九江城的夜晚很安静,只有更夫敲梆的声音和偶尔的犬吠。街上看不见行人,但能感觉到暗处的眼睛——宁王的眼线无处不在。
快到城墙时,前方忽然传来脚步声。亲兵立刻示意众人躲进一条黑巷。
一队巡逻兵从巷口经过,灯笼的光晃过巷子,能看见他们腰间的佩刀和警惕的眼神。等他们走远,亲兵才松口气:“快,跟上。”
终于到了东南城墙下。这里果然防守薄弱,只有两个哨兵在城楼上打瞌睡。
王守德安排的另一个亲兵已经在等着了。他做了个手势,城楼上的哨兵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岗位。
“快!”亲兵催促。
赵大壮抛出钩爪,抓住城垛。试了试牢固程度,率先攀爬上去。接着是胡小虎、两个护卫、秋月冬雪、朱清瑶,最后是李远。
缒城比想象中顺利。城墙虽然高大,但有了绳索和钩爪,并不难下。不到一炷香时间,所有人都安全落地。
江边果然拴着一条小船,能坐七八个人。
“上船!”李远扶着朱清瑶上船,其余人依次登船。
亲兵在岸上挥手告别,然后迅速收起绳索,消失在夜色中。
小船离岸,顺流而下。江面上雾气弥漫,能见度很低,但这也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
李远坐在船头,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赵大壮和胡小虎奋力划桨,小船如离弦之箭,在江面上疾驰。
一个时辰后,前方江面上忽然出现了几点灯火——是船!
“停桨!”李远低喝。
小船立刻停下,借着雾气隐蔽。那几点灯火越来越近,能看清是三条中型船只,船头插着旌旗,甲板上站着兵士。
是九江卫的水师巡逻船!
“怎么办?”赵大壮声音发紧。
“别动。”李远按住他,“雾气这么大,他们不一定能发现我们。”
三条巡逻船缓缓驶过,最近的一条离他们只有十几丈远。能清楚听见船上官兵的说话声:
“……这大半夜的,还要巡逻,真是晦气。”
“少抱怨,上头有令,严查江面。说是抓朝廷钦犯,我看就是折腾咱们……”
“听说那钦犯劫持了郡主?胆子真大。”
“关咱们屁事,快点巡完回去睡觉……”
巡逻船渐渐远去,消失在雾气中。
众人松了口气。
“继续划。”李远说,“趁天还没亮,尽快到小孤山。”
小船再次启程。又划了一个多时辰,东方天际泛起了鱼肚白。雾气渐渐散去,江面开阔起来。
前方出现一座小岛的轮廓,像一柄孤剑插在江心——是小孤山。
“到了!”胡小虎兴奋地说。
小船靠岸。岛上果然有个小渔村,十几户人家,炊烟袅袅。船刚停稳,一个渔夫打扮的人就迎了上来。
“是李总办吗?”那人问。
“是我。”李远上岸,“沈百户呢?”
“百户大人在村里等你们。”渔夫引路,“请随我来。”
渔村不大,很快就到了一处普通的渔家小院。推开院门,沈炼果然等在院子里。
“李总办,郡主,你们终于到了。”沈炼迎上来,神色疲惫但眼中有关切,“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有惊无险。”李远道,“沈百户,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天在水月庵……”
“那天是误会。”沈炼苦笑,“世子早就怀疑我了,所以派人暗中监视。我为了让你们脱身,故意装作叛变,引开追兵。后来摆脱了监视,才赶来小孤山布置。”
原来如此。李远心中的疑虑打消了大半。
“接下来怎么安排?”他问。
“已经安排好了。”沈炼指着江边,“那里有一条快船,是锦衣卫的密船,可以日夜兼程。你们乘这条船去扬州,那边有我们的人接应。从扬州转运河,半个月内可到通州。”
半个月……时间很紧,但总比没有强。
“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李远说。
沈炼点头,正要带他们去码头,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渔夫打扮的汉子冲进来,脸色煞白:“百户大人,不好了!江面上来了好多船,把岛围住了!”
众人大惊。
沈炼冲到院墙边,探头望去。只见江面上,十几条大小船只正从四面合围而来,船上旌旗招展,兵士林立。
是九江卫的水师!
“怎么可能……”沈炼脸色铁青,“我们藏得这么隐蔽……”
“是舅舅……”朱清瑶忽然开口,声音发颤,“一定是他……出卖了我们。”
王守德?那个口口声声要帮他们的舅舅?
李远心中冰冷。但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
“沈百户,”他沉声道,“还有别的路吗?”
沈炼咬牙:“后山有条小路,通到岛的另一侧。那里有片芦苇荡,藏着一条小船。但……只能坐三四个人。”
三四个人?他们有九个人。
“李总办,你带郡主走。”赵大壮率先开口,“我们四个断后。”
“不行!”李远断然拒绝,“要死一起死,要走一起走。”
“现在不是讲义气的时候!”赵大壮急了,“李总办,你的命比我们金贵!你要回京禀报军情,要救郡主,要扳倒宁王!你不能死在这里!”
“可是……”
“没有可是!”赵大壮跪下,“李总办,老赵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今天就还给你!你们快走!”
胡小虎和其他两个护卫也跪下:“请李总办带郡主走!”
李远眼眶发热。他看着这些生死与共的兄弟,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李远,”朱清瑶握住他的手,眼中含泪但语气坚定,“走吧。别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江面上,兵船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军官的呼喝声。
沈炼一咬牙:“走!”
他拉着李远和朱清瑶,往后山跑去。秋月和冬雪紧随其后。
赵大壮四人则拔刀出鞘,守在院门口,像四尊铁塔。
“兄弟们,”赵大壮咧嘴一笑,“咱们比比,看谁杀得多!”
“好!”
四人冲向已经登陆的官兵,刀光闪烁,血肉横飞。
后山的小路很陡,几乎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李远拉着朱清瑶,沈炼在前面开路,秋月冬雪跟在后面。
身后传来激烈的厮杀声,还有赵大壮豪迈的笑声:“来啊!狗娘养的!”
那笑声戛然而止。
李远脚步一顿,闭上了眼睛。
“快走!”沈炼催促。
五人爬到山顶,往下望去。另一侧的江边果然有片芦苇荡,一条小船藏在里面。
他们冲下山,跳上小船。沈炼撑起竹篙,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出芦苇荡,驶入江心。
回头望去,小孤山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喊杀声渐渐微弱,最终被江涛声淹没。
李远跪在船头,朝着小孤山的方向,深深叩首。
赵大壮,胡小虎,还有那两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护卫……这份情,他记下了。
朱清瑶也跪在他身边,泪流满面。
小船在江面上疾驰,将那座燃烧的小岛远远抛在身后。
朝阳升起,将江水染成一片血红。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前方的路,还很长。